画境

作者: 丁千 | 来源:发表于2019-05-07 15:55 被阅读10次

    1.入画1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云婉婉至今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要说是爱情要说是欺骗要说是善心要说是恶意,说什么都可以。

    婉婉记得世界是很明亮的,闭上眼睛,春天的阳光就洒在肆意怒放的野花上,野花蔓延到台阶上,台阶上她粉红色的小皮鞋踩过去,鞋子上的飘带还要止不住地晃。她觉得自己很轻盈,比一片羽毛落在地上还要轻盈。

    事情巧就巧在她那个好闺密刚好离开。她们本可以像从前一样,赌气一阵子就和好,但这次没有,她那个闺密并没有向她道歉,那么她也是不会道歉的,谁叫她们这么像呢。她那个闺密这么多年的让步终于该告一段落了,云婉婉感觉到了某种永恒的消失,她于是整日沉浸在彷徨无主的境地。但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看到他,要不是这样,她怎么会看得到他。

    他来借书,就势必要来还书,一来还书,就要讨论一下感想。那时候,太阳洒在书的封皮上,白色的布织格纹,太阳是穿过树叶投下来的,斑斑驳驳,日色那时候已经很浓了,橙光在白面上显得格外生动。

    婉婉并没有看完那本书,她说书不过是和发卡口红一样的东西。为此婉婉还和她那个闺密争论。闺密说,不,书是神圣的,你怎么这么俗气?但婉婉就喜欢好看的东西,书也是装饰的一种,所以书的封皮也得好看。

    她买的东西都是好看的,那种好看,就是轻巧,清淡,像花儿一样。她那个闺密可不是这样的,她老是一副想要教育人的样子。但她有什么理由阻止别人爱美呢?她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她不看书还要买呢?可不是吗?像她们这个年纪,哪有什么心思看书呢?

    他谈到利维坦,政府公权力,什么公权力?婉婉那时有点慌张,她结结巴巴,知道自己早就红了脸,最后只能不说话微笑了。他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他夸她长得真好看。

    像她们这个年纪,稍稍一装扮,人人都是那么好看,但她不知道那句话是他经常说的,他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她心里就像有小鹿在撞。婉婉低下头,不再看他,然后他就走了,只有风和叶和露水,还在自顾自地晃。

    然后就有了交集,婉婉一想起那个闺密,就忍不住要哭,她一说到哭,他就会打电话过来,在半夜里,给她唱歌。他唱的都是别人的歌,他唱的是全是情歌,他的声音软绵绵的,像开着灯的夜色,夜里的轻风。

    婉婉是不会怀疑他喜欢自己的,他喜欢她的,他唱完,他说晚安,他挂断。他一挂断,她就要去镜子前照自己,眼睛肿了,婉婉就不敢哭了。洗完脸后抚摸自己光滑的皮肤,对着镜子扑动长长的睫毛,她又感到安心。是的,她自己都会喜欢上自己。但是躺到床上,还是睡不着,婉婉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是多么好啊,他是多么烦人。

    他会唱歌,不仅会唱歌还会写歌,他当然也会写诗,歌就是诗,他还会弹琴吹口琴。他不是那种华而不实的人,所以,婉婉喜欢他什么呢,婉婉喜欢的是爱情。

    他常常约她出去,带着一把吉他,有时候他会坐在操场上等她很久,因为婉婉总是心神不宁,妆画好了又擦掉,不知道他喜欢哪一种颜色。婉婉匆匆到来时连声抱歉,但其实她心里并无愧疚,她觉得这总很正常,他为他的喜欢等待多久都是值得的。他也从来都没生过她的气,他总是说她今天很美,然后就看着她很久,他并不说话,她就只好不看他。低着头的时候云婉婉总是觉得他很陌生,一种别扭的感觉,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

    2.画外1

    他见到云婉婉第一眼就可以把她归类,他有这个能力。她属于那种脸蛋儿漂亮但涉世不深的类型,处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定爱幻想,一定爱小玩意儿,一定爱甜食。他的目标正是这类人。

    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知道他自己不过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爱情,它不也一样?不过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而已,一个人带来的刺激,往后在其他人身上还会看到,那到底为什么非她不可?是像他未婚妻那样的钱财?还是像他上级的那样的权利?能让他像一条狗一样,百依百顺。

    爱情,亦或是虚空无形的,是盲目的热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但他知道,这样的爱情笨拙难求,还总是不堪一击。他不相信那种东西存在,他讽刺,那不过是拿来做幌子,拿来喝酒写诗的材料罢了,喝酒写诗谁不会学?谁学不会?唯独爱情学不了,就因为它不存在。

    但他还是忍受不了落入无尽的虚空,他受不了永远当一个阶下囚,他的未婚妻在遥远的地方操控着他,他费心经营着他的圈子与其他人互相吹捧,但他永远在未婚妻的权利之下,将永远落入这种虚空,唯一的方式就是报复,报复一切对爱情怀着幻想的人。而云婉婉就是这样的人,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对她讲书的内容时,看她慌张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会成功。等着瞧,又一个漂亮的女生,又一只愚蠢的小猫。那天他回去后对他的室友如是说。

    每晚他和未婚妻互道晚安后,谁都知道,他们都会,立刻转向另一个人。他们习惯了,这种最终捆绑。就这样消费自己,消费他人,直到最后再也爱不上任何人时,至少还有对方,可以沉沉稳稳地,走进婚姻殿堂。这是未婚妻爱他的方式,是她宽容他的原因。

    他在操场上弹琴时,一眼就能把所有注视他的目光划分类型。人群里平平庸庸的人总是那么多,要么是身材较好长相平平,要么是长得漂亮但骨瘦如柴,但也有少数漂亮又丰满的,就是一股老练气息,让人望而生畏了。这些他都不需在意,婉婉不就在眼前吗?

    他同网上的姑娘闲聊,把以前录好的弹唱发过去,那边说他的声音好好听,说他真有才华。他便又若即若离,今天给甲写诗,明天给乙写诗,她们都在远离他的城市。他享受这种崇拜,想她们为他痴狂。直到云婉婉的消息跳动起来,他又立马打电话去给她唱歌。

    他想他也许真有那么一点点心动,但是说到底,读书弹琴写诗不过是和脸蛋儿一样的东西。正是前者让他得到后者。

    在树荫斑斑驳驳的阴影里,她身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甜丝丝的香味,她轻纱的衣领里露出细白的脖颈,她葡萄一样的眼睛。尤其是她透亮的眼睛。

    其实月光早就看不见了,人造光源泛滥的时代,哪里有什么月色。但他还可以编,信手拈来就是一堆的词语,组合成句子,就可以赚取一堆同情与眼泪。要是以往这种情况,他一定会亲吻女生,抚摸,或者更亲密的举动,不费吹灰之力,放任他的欲望。而她们也一定不会拒绝,但这多么危险。现在他感到像被人打了一拳,感觉到厌恶,像违背了他的原则,他害怕真的就爱上了什么人。一定是因为那一双眼睛。

    他借斑斑驳驳的树影躲开她,退回他熟悉的生活。

    3.入画2

    他在操场上弹琴,总是引来好多人侧目。他一边唱一边快速扫弦,眼睛却总是望向婉婉,婉婉就坐在草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像最精致的装饰一样安静,众人便像望着女神雕像一样望着婉婉。慢慢转入舒缓,他又开始拨弦,空气里像有酒气一般,婉婉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微笑,她已经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周围有很多人,人都在看她们,羡慕他们,而他,正是为她一个人而弹。

    如果有月亮,在回去的路上他就会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说:今晚月色真美。云婉婉当然知道“月色真美”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她没看过那本书她就不知道。那是人人都知道的,关于爱情的传诵总会以各种形式跳脱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他又突然转过来看着她,他说,你知道吗?月色虽美,但它是空的,没有灵魂,只有通过你眼里的倒映,才是最美的。

    云婉婉心里像小鹿乱撞,她期待他会说喜欢她,婉婉需要一句话来确认,虽然她不怀疑他的喜欢,他总该自己说出来。但他没有说,他戛然而止,盯着她看,看得她害怕,然后他又走开了。隐在路灯的阴影里,说起他的家庭。

    他说他家境不好,他表面光鲜内心却很自卑,他害怕被人嘲笑。她说这有什么关呢?这有什么关系呢,尽管婉婉知道他有未婚妻。他比她大六岁,他说他是复读了很多年才考上的这所学校。他说他现在才发现,这么多年的自我折磨,原来就是为了遇见她。他说他很少和别人说这么多,但就是愿意和她说,他承认一开始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身材好,后来发现他们真是志趣相投。

    他不是那种轻浮的人,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不能喜欢她,因为他有未婚妻,未婚妻虽在异地,但他和未婚妻感情很好,他们恋爱六年,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比的。他未婚妻对他也很好,她家境好,也宽容他,宽容他的所有不忠。所以婉婉原谅他,他说他对未婚妻的是责任,但爱的却是她,但就是不能喜欢她。她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他说他恨他们没有早些遇见。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正是这样我才会爱他。我知道他的苦楚,他是这么谦逊温和,我们互相敞开心扉。我知道他爱我,我们是互相的灵魂伴侣,就这样保留我们最纯粹的爱难道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吗?一想起来,云婉婉就仿佛闻到空气里的酒气,一种又甜又浓的酒。

    所以圣诞节那天,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婉婉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没有道德上的封建礼教。像电影里说的那样,他们去看了烟花,他们住在一个房间,他唱歌,唱的是庆祝新年的歌,他们一起读华兹华斯的诗,用他的母语,他们睡在两张靠近的床上,她调皮地伸出手去还可以牵到他的手,他们丝毫不觉得别扭,就像亲人一样望着对方入睡。云婉婉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幸运地没有错过他。

    但半夜里云婉婉发现他不顾她的反对,她的哭喊,脱她的衣服的时候,她知道对于他,她永远地失语了。

    4.画外2

    他假装睡着,其实他一直没睡。他有这么笨吗?她就这么蠢?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云婉婉这样的女人他见多了,他看中的是她们的脸蛋儿和身体,是一种符号,确实是这样。他用的是一种完全相反的方式,让她们以为自己是纯洁的大天使,他爱着她们的灵魂。

    要分开的时候,他撂下一句,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云婉婉垂着头没有说话。见她没有反应,他就慌了,骂她是个婊子,他说他最恨她装出的那一副圣洁的样子,是她自己要和他睡在一个房间,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还能更俗套一点吗?婉婉还是没有说话,就像她已经沉进了海底。他说她想都不要想拿第一次来要挟他,这样的逻辑真是可笑,就想凭这个来栓住别人的心?他说着冷笑几声,说她这样的女人他见多了,他甚至上过他表妹,她和她一样,对他爱到痴狂。她忽然抬起眼望向他,呆了几分钟,然后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他拉她起来,云婉婉没有反抗,他请她不要演戏,因为他一点也不伤心。他等着她骂她,但只听见她说他欺骗她的感情,除此之外,她也没骂他,只是在哭。

    云婉婉知道从此她就失语了,她的爱情方式死了,以一种戏剧化的死法。他要是在月色撩人的晚上欺骗她,那她一定会深信不疑他爱她,尽管也许他仍然会说再也不要相见。

    不要同他说爱。他的爱情是什么时候死的?或者说这是怎么开始的?开始?是第一次遇见婉婉时,还是十七岁那年表妹出现在夏天的树荫下那时,不对,都不对,要说开始,他一定会想起十二岁那年,那一双像葡萄一样的眼睛。

    十二岁那年,他们都很顽皮,尽管还是一群小毛孩子,但为了一句话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已经约定俗成,什么是义气。

    那时候,有一个男孩笑话他,说他一定没有亲过女生,他知道他自己也一定没有亲过,但他还是感到很生气,这让他很没面子。他说他现在就去亲一个给他看。

    于是他伙同一帮小孩子把她们引到黑屋子,那是学校检修电路的工具间,就在楼梯下面,一间很小的房子,每晚都会打开一会儿。里面有一颗瓦数很低的白炽灯泡,那灯光尽管照得人眼睛痛,但里面总还是昏昏沉沉的。

    他抓到的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女生,她长得好看,她穿的裙子也总是班里最好看的,她总是那么光彩照人,那么耀眼。那时她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发现自己正捂着她的嘴吧时,他也发现灯光昏昏的,她眼睛却异常明亮,这让他想起葡萄,新疆的葡萄,紫玉一样的大颗葡萄。

    他没有办法松手,因为一松手她就要尖叫,那时的女孩子都爱尖叫,就像公鸡一样。他隔着手掌亲了她一下,亲着了自己的手背,手背比嘴唇的温度低,他感到很沮丧,他其实一点也不想亲她,他只是打了个赌,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亲别人,也不想让别人亲,他只是喜欢她,只是因为她好看。但她还是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大眼睛里滑下来,落到他手上,是热乎乎的,他呆住,不知道怎么办,立刻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只好放了手,让她哭,让她去告老师。

    后来,他们都被老师惩罚,蹲马步,不准进教室。他再也没敢正眼看她,没有再看过她的眼睛,但他永远只记得她的眼睛,多好的眼睛,多好看呀,他后来再也没和她说过话。

    现在他抛出的所有语言的棱角都像碰到了一团棉花,碰到的是一个人巨大的失望,里面尽是崩塌的碎片。制造并目睹别人崩溃的面目比性欲来得更令他痛快,但现在那些都没有到来,他感到自己正在飘离,站在那里望着两人徒劳的挣扎。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他这种人居然也会哭。他和云婉婉一起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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