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也许,坟墓是个令人不悦的字眼,请读者大人原谅我在本文的措辞,谁叫“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如此著名呢?如果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则未尝不是座诱人的坟墓。
那天,我获悉了一个并不令我惊讶但又有所触怀的消息,我们班的男女同学基本都已经结婚,仅剩的几个也进入了预备结婚的进程,至今仍是光棍的也就剩我一条了。这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毕竟大家年纪已经不轻,本该结婚生子了。多年来,身边的同龄人从亲戚到同学,一个个陆续走进婚姻的殿堂。每当一个这样的消息传到耳中,便似一个含义丰富的音符,告诉着我人生道路的合理图景,并好象对自己具有某种暧昧暗示。
至今,婚姻这座被称作爱情坟墓的古旧景象,依然对我有着特别的诱惑力,尽管我在口头上经常表示出对它的无意和对独身的肯定。其实,我对它有着本我的欲望,同时又具有超我的拒绝与批判。由于在理性上对它的幸福功能的不信任,为了抗拒它的诱惑,在三年前便已暗暗决定此生要规避这座坟墓的吸食,使自己免遭阴冷墓气的蚀啮而变得更加干萎。我要避免这一可惧的人生远景。憧憬、欣赏、拒绝、蔑视、恐惧是我对婚姻真实而矛盾的全部情感。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比喻得十分恰当。一个坟墓二字,勾勒出了婚姻的关键要义。作为一个古老的习性制度,坟墓的定义让我们恍忽看到婚姻从遥远的古代走来,终以蹒跚不定的老迈姿态一把勒住我们的衣摆,死死不肯脱手。坟墓是个隐喻,它暗指新人喜气的洞房。那曾经是一个甜蜜、光鲜的小窝,经过岁月的沧桑,已成残垣断瓦,散发着坟墓的远古气味。如果把婚姻与坟墓再具体比较,你会发现它们是如此奇特地相似或对应。它们都是建筑含义的文化实体,只不过婚姻是某种建筑的抽象描述,坟墓则是具体的建筑显示。它们都曾光鲜无比,婚姻有着琳琅的娉礼和嫁妆,坟墓有着耀眼的陪葬品。新人都穿着鲜亮的美服,墓主也穿着庄重的寿衣。进入洞房和墓穴之前,都要举行呱噪的仪式和宴饮活动。这两个建筑都有一个空间上的美学中心,婚姻建筑的中心是婚床,坟墓的中心则是棺椁。这两个建筑都具有严格的封闭要求,洞房拒绝刺探,坟墓不容打扰。坟墓初始的光彩随着时间流逝,在阴冷潮湿的墓气侵蚀下最终化为腐败的气味;洞房的甜蜜融融,也终将被时间的刀刃年复一年地凌迟碎剐,削成乏味的骨架,并坚硬锐利地继续统治着婚姻堡垒。甚至就连它们的身份名称,也暗示彼此的相似。婚姻是爱情坟墓的欧洲原版,竟得到了汉语名词的隐秘响应——洞房,竟然称之为洞!洞穴,这是坟墓的表形手法,看得出,它是努力向世人暗示自己与坟墓的气质渊源。
然而这座具有如此阴森浓厚的坟墓气质,被称作婚姻的堡垒式建筑,虽经数千年风霜洗礼,却至今仍具有无穷的魅力。这是来自坟墓的诱惑力!它宛如一座历史遗迹,吸引着一代一代年轻人进驻,试图寻温其中的传统情趣。但是根据无数冒险者的透露,他们大多失望大于希望。尽管如此,进入这座坟墓的人们却依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人们似乎对它的憧憬永远不变。这其中固然有社会文化习性这一宏观力量的影响,但恐怕也包括婚姻对人们具有魔力般的永恒诱惑,就如坟墓是人们无可奈何的最后归宿一般,仿佛一种宿命。
作为婚姻建筑的逃避者,我担心社会文化习性的宏观力量,更担心坟墓的强大诱惑力,这两大力量都可能使我的独身愿望无法坚持下去,而且可能的比重相当大。我对自己能否独身一世并不乐观,尽管在理性上是这么希望着的。在过去的三年里,我的独身愿望也并非时刻坚固无比,它断断续续有过动摇,但大体上这一理性愿望还是坚持至今。而这还只是在未经女色诱惑下的艰难意志经营,否则,它可能比我料想的还要脆弱不堪。英雄尚难过美人观,何况我不是英雄?鉴于此,我对自己独身主义的人生前途深怀忧虑。
我深怀忧虑!忧虑,是不是并没有完整道出自己真正的内心状态?可能这忧虑的后面还有“愿意”吧?在本文中,我不想回避和掩盖自己内心真实全面的情感组成,正如前面已经说过,“憧憬、欣赏”也属于我对婚姻的情感。这种情感显明了我在潜意识里对坟墓建筑的本我向往,它仿佛人对死亡归宿的终极渴望,而在生前却努力表现对它的抵制和拒绝。而作为坟墓关怀较为浓重的中国文化,人们对坟墓意义的任何建筑变体,都有可能表现出较其他民族更大的兴趣。这便涉及到坟墓究竟可不可怕的问题,坟墓与人生,与活着的矛盾问题。而转变为抽象坟墓的婚姻建筑,则是爱情与婚姻的矛盾问题了。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已毫不客气地挑明了婚姻与爱情的死敌关系。在绝大部分浪漫的爱情故事文本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挚爱都萌生并生气勃勃于婚姻建筑之外。这已不需要做细致的举例。然而,除非是主角夭折的悲剧,几乎所有的爱情故事都不拒绝把爱情的步履最终引入婚姻的阴森堡垒,只不过届时戛然而止,故事完毕。就象童话故事通常的结尾句——从此,王子与公主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但几乎没有什么故事继续涉及男女主角婚后如何幸福恩爱,似乎一种意味深长的回避。婚姻,这个堡垒建筑,竟然成为爱情向度的结尾坐标,用其封闭的坟墓形象,完成了爱情故事的诡异句号。它告诉我们,男女主人公在这个堡垒中将白头偕老,一生幸福,这便好似坟墓语义中的死者将归到另一个世界快乐生活一样。这种语义的微妙相似需要我们去体会。但是,我刚刚提到中国文化浓厚的坟墓关怀,在这一关怀下,它与欧洲版本的“婚姻-坟墓”会不会稍有不同呢?
我隐约注意到中国爱情故事对坟墓内部的向度延伸。虽然它们平时只是很枝末的东西。与西方经典爱情故事相比,中国的爱情故事经典经常出现了对婚姻后生活的描述。回顾中国历史上的爱情故事经典,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焦仲卿与刘兰芝,梁鸿与孟光,陆游与唐婉,许仙与白娘子……,一个一个的故事浮现于我的脑海中。尽管其中许多爱情故事色彩悲戚,但无一例外地告诉我,作为夫妻关系的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恩爱长绵。于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一定义仿佛就不那么坚固和普遍了。其实,我以为这并未违背“婚姻是爱情坟墓”的规则,不过是由于中国文化浓厚的坟墓关怀使其有着书写坟墓文本的另类热衷。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时的社会不象今天可以给予男女们“漫长”的婚前恋爱时间,所以它的爱情叙述躯体不得不挤出一部分(甚至是主干)延至婚姻堡垒之中。但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中国文化本身就气质阴森,这导致其对坟墓的阴森鬼气具有一定程度的免疫力。有时候,它们甚至相当友好。
举案齐眉的故事过程尽管不太合乎常理(梁鸿对丑女孟光从拒绝到热爱的转变居然那么迅速),甚至还时被批评为封建思想的典故,但这个文本在结尾的图景定格却具有永恒的美学欣赏意义。应该注意,孟光是一位心性很高很有自尊的女性,她对梁鸿“举案齐眉”的尊敬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封建礼教压迫所致,这里面难道不是爱?而什么样的男人能够令她把这种爱倾注在日常生活的举手投足和眼波神色之间?当孟光跪坐下来(中国古代男女的统一标准坐姿,因此才容易导致“举案齐眉”),伴随着温柔的眼神,将食案举到眉间高度送到爱人面前时,我们看到了一副展现中国古代坟墓内爱情的和美画面。如果这种婚姻堡垒中的温情脉脉依然叫爱情,则似乎没有一个民族的爱情叙事象中国文化这样能把爱情在阴沉的婚姻堡垒中续述,融合、酝酿出这样一种美学色彩,让我们欣赏着爱情坟墓中温馨和谐的恩爱气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些成语便成为它的文本结晶,这是西方文化未曾达到的。可惜的是,它们在今天常常遭到批判和嘲笑。人们不理解,夫妻是一家人,彼此还用得着客客气气?殊不知,这正是它抵抗腐毒的墓气侵蚀,维系婚姻鲜活和谐气氛的法宝,与今天的流行语“距离产生美”殊途同归。中国文化思想素来讲求整体与内部的和谐,而“夫妻美学”绝对是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体系的坟墓终端。礼仪之邦的文明提倡夫妻之间也要讲礼仪,这其中虽然有它的历史局限,例如对女性更为苛刻,但在美学层面的思想却至今散发着抵御坟墓的药效。“相敬如宾”经常被用来形容夫妻关系和美,它的含义竟然是说夫妻彼此之间象对待宾客一样以礼相对。宾客的形象,既具有陌生感,又亲切友善。太陌生则距离遥远,太亲昵也会破坏整体的美学结构,而宾客之感恰倒好处。我以为这正是“中庸美学”的夫妻实践。夫君、相公、官人、娘子、夫人这些很有文化的称谓是维系婚姻堡垒内“中庸美学”的策略称谓,它使男女主角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这比今天中国夫妻喜欢使用的“老公老婆”这些亲昵而平庸的称呼高明了许多,后者几乎拆解了婚姻坟墓的“中庸美学”建构,使我们再难看到举案齐眉的古典主义距离情趣。“老公老婆”这些亲昵称呼丝毫不能拯救墓穴空气的日益腐败,它们甚至比不上西方人的直呼其名更有距离美。
堂客——湖南方言,或因历史上的移民原因还蔓延至巴渝。“堂客”的本义指妻子。顾名思义,堂客即堂屋中的客人,表达了对这一女性身份的尊敬。这也是婚姻坟墓的“中庸美学”反映。不同的是,这并不是一个惯于在婚姻堡垒内啼叫的称谓,而是丈夫在婚姻堡垒外的宣传修辞,告诉人们他家有一位“堂屋中的客人”。这个称谓也可以由第三方使用。但是,堂客一词在文雅和亲切方面仍显欠缺,它有意制造距离美,但似乎过头了。当男人向外界宣传自家有位“堂上之客”时,这个词似乎显得白开水般的感情冷漠。由于它矫枉过正,婚姻堡垒的“中庸美学”建构也就不很成功,导致“堂客”一词名不符实。真的把妻子当客人对待是不可能的,“相敬如宾”虽然推崇这种宾客化的礼仪韵味,但还不敢过分到在称呼上也这么“无情地尊敬”。因此,“堂客”必定是婚姻坟墓壁画中一笔失效的颜料涂抹——有几个男人真的把妻子当作堂上坐客一样礼敬倍至呢?于是,作为湘、渝方言的“堂客”,只能渐渐削磨其本来的美学指向,沦为下里巴人的土话,后来还扩大成为全体妇女的代称,以弥补它在婚姻坟墓美学上的失败。
而到了今天,在这个浮躁纷乱的划时代社会背景下,整个中国的婚姻堡垒群像日益远离着曾经的古典印象,成为一座凄凉、庸俗的乱坟岗,并随着后代们身上中国色彩的迅速衰退,继续恶化着它的凄凉。当这些坟墓凄苦到了一定限度,便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骚动。越来越多的墓主不满自身的归宿,他们自毁墓穴,寻求新巢。而对于代表中国色彩式微的后代们,仿佛已经可以看到打破婚姻堡垒的禁锢,追寻自由,是他们合理的出路。有可能,婚姻这个几千年的坚固堡垒,将在未来被彻底地攻破并拆毁,届时,坟墓将蜕变为双人旅馆,鬼魂们四处自由飘移。或许,这不但是中国爱情坟墓的命运,更是全球爱情坟墓的命运。
我认识一位长我二三岁的女士,是我母亲朋友的女儿,她曾跟一男子有过七、八年的恋情,起初她的父母反对,为此她曾离家出走,数度与家人闹翻。父母终于拗她不过,答应了他们的婚事。然而,结婚才仅仅一年,她便离婚了。连绵七、八年,可以为了男友不断与父母尖锐对抗的挚烈情感,竟然在结婚后短短一年时间里迅速完成了它的衰冷、腐朽和灭亡,如此虎头蛇尾的残酷爱情叙事,让我领略到了婚姻坟墓对爱情强大的杀伤力。虽然它只是个极端个案,但不是没有典型意义,代表了我们这辈人对坟墓腐气抵抗力的脆弱。
但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爱情坟墓浪漫主义,依然是几缕从遥远古代飘来的芬芳,至今不散地骚扰着我们的感官,引起我们蠢蠢欲动的暇思。它至少给了我一点希望,让我知道婚姻这些阴森林立的坟墓群像,并非一定那么可怕和庸俗,它也可以那么美。这是坟墓的阴沉与中庸和谐之道结合成的中国家庭美学。它并不因其坟墓气息而讨厌,相反,坟墓气息是其重要的部分,没有它,其美也将不存在。所以,热爱坟墓,成为欣赏并投入这种美学创造的必要条件。任何生命都是短暂的,其勃然的生命力也只能维持一时,唯坟墓能得以绵绵长存。因此,爱情一旦与坟墓达成亲密的结盟,实为其美学的生命修炼。
这是一种智慧。“活死人墓”便是这一智慧的文学范本暗示。作为金庸小说的爱情主旋律《神雕侠侣》,扬过与小龙女的爱情美学平台,便是这样一个气象阴森的坟墓。这个坟墓读起来竟然不令人厌恶,而是深具某种奇异的氛围渲染,令我们感动着扬过与小龙女生死不逾的爱情。另外,坟墓对死亡,包括对整个生命而言,象征着某种永恒的归宿,也就是说具有永恒的象征意义。“活死人墓”坚定地突显在《神雕侠侣》的物象感受中,暗喻着爱情的永恒。坟墓的阴森与终极感两种特质与中庸美学结合的爱情坟墓浪漫主义,令人欣慰地掩藏并美化于通俗小说家的笔下。
于是,我们看到了“婚姻是爱情坟墓”的欧洲起点,到举案齐眉、活死人墓的远东蜕变这一美学思想的挣扎路线。我稍感欣慰地看到了这一点,尽管后者具有一定理想和美化成分,但又不全然如此。这使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蔑视婚姻。相反,我要尊敬它,就象对坟墓的尊敬。至少,它给了流浪的爱情一个葬身之地。
我应该祝福,祝福所有坟墓般的婚姻堡垒,祝福所有的墓主得其所哉。你们不要骚动不安,不要凄厉哀怨,我祝你们在婚姻坟墓中快乐永恒。而我呢?仍然保留面对婚姻堡垒逼近的抵抗权力,但这个世界上,有想娶老婆却因自身条件太差而打一辈子光棍的,还不曾听说有男人“自称”要逃避婚姻而终于成功的先例。我会成功吗?如果我理性上的独身愿望真的不能实现,至少还有爱情坟墓浪漫主义可以成为保持我生命状态的最后一丝希望。
2005年12月26日
(2012年5月21日修改开头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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