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初中时,学校在郊区,离城十公里。
学校坐落在地势颇高的山上,山脚下是滚滚东去的长江。
这段长江十分有特色,它的岸边有一些大小不同的“梁”也就是石滩。这些石滩的表面黝黑光滑,像鹅卵石般坚硬,但却十分平坦,面积大约几千平米。从我们学校看那梁,那梁像一个匍匐在地的黑猫,人们管叫它猫石盘。
这猫石盘从江中向岸边蔓延,头在岸边,身在江中。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是从江中“长”出一个猫来向岸边延伸而不是从陆地里“长”出来向江中扑过去呢?
猫石盘上有许多大小不同的水洞,大的如缸小的如碟,圆润可爱。它们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星星点点地“坐落”在石滩上,像能工巧匠打造的射灯从地上把灯光射向太空。丟颗鹅卵石进去,它们便会发出叮叮咚咚的音响。大小不同,发出的音响也就不同。好听极了。
这些水洞里还有着丰富的内容。有的有蝌蚪。这些俗称为“咯豆毛儿”的蝌蚪甩动着尾巴,成群结队地在那水洞里打着圆圈游弋。
有的有小鱼,像小指头那般大的小鱼。它们睁着一对不眨的眼睛,停在亮晶晶的水中,动也不动。但突然又“驱”的一声,像射出的箭般从水的这边射向那边。是不是它感觉到了什么或者是发神经了?
最有趣的是一种叫“古老钱”的水生物。之所以叫古老钱,是因为它们的形状像一枚古老的铜钱,圆圆的,中间有个四四方方的膜。受到惊扰,它们的膜就会不停地张开又收缩,一扯一扯地游向它们认为安全的地方,煞是好看。
通常它们潜伏在水底。我们为了看它们表演,就轻轻地投一颗小石子进去。然后围着那闪烁发亮的水洞,一边跳一边用双手拍着屁股,有节奏地喊:“古老钱,古老钱。”随着我们的喊声,那古老钱就一扯一扯地从水底浮出水面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古老钱其实是水母。
张翔给我说:“有次看到省电视台播出了个节目,叫《亿年水中活化石》就是报道我们这段长江中的水母的。人们像发现了新大陆那样,说它们是活化石,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我说:“可惜我们就知道古老钱,不知道那是水母呀。”张翔说:“所以呀,知识才是一切力量的源泉呀。我们都不知道它们活了六亿多年而且可以自我更新,也就是老了可以重新脱变,再次成为初生时期的样子,真正的实现重生。我们人就不可以重生,唉,能重生该多好呀,永远都可以朝气蓬勃!”
我问:“你专门看了水母的介绍呀?”他说:是呀,看了我才知道,水母有二百五十多种,比如十字水母纲、立方水母纲。它们形状各异,有些像一把透明伞,有些就像我们看到的这种,像古老的铜钱,美丽极了。”
我简直佩服死了张翔了,他不仅门门功课好,其它的知识也渊博得让我们望尘莫及。班上的女生们也对他情有独钟,看到他就两眼放光,看到我们就双目无神。
除了看蝌蚪看水母,我们去猫石盘最大的目的,其实是下河去游泳。
夏天,我们穿一条“火摇裤”——就是人们现在变得文雅了喊的底裤。把一块或两块钱搓成条状,塞进穿裤腰带那个“通道”里。塞进去有两个好处,一是安全,无论如何都掉不出来,除非你的火摇裤掉了。火摇裤当然不会掉,掉了不慘了吗?只要火摇裤不掉,那钱就乖乖地躺在通道里,不会钻出来。二是不会湿透,裹在里层的那部分只有一点点润。游到江对面。江对面有个小镇。我们就打着“光胴胴”,穿着那条火摇裤,去镇上的小摊买包子、馒头或者坐下来吃一碗凉面。然后再慢悠悠地走到江边,游回猫石盘。
本来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因为学校规定不准下河游泳,谁下河谁被处分。因此每次都只有我们耍得好的七个男同学去猫石盘上高兴。
那一天,我们七个人正围着一个圆水洞拍着屁股喊古老钱,突然传来一个女声,还合着我们的节奏喊“古老钱,古老钱。”就只差没和着我们拍屁股了。大家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班长晓晓向我们走过来了。
大家突地没了兴趣,停止了叫喊,站在原地不动了。晓晓走到我们面前:“咦,喊呀,跳呀。怎么不动了。”有个男同学嘟哝着说:“怕你听到了。”晓晓说:“哈,你的意思是我没听到?”
有同学故意歪着回答:“我们又没说话,你怎么听到了?”晓晓听了这话,用鼻子哼了一下:“哦,你们就把我当成聋子听不见当成瞎子看不到嗦?”我说:“听得到你也看得见,听到我们喊古老钱了,看见我们又跳又闹的拍屁股了。一会儿还看见我们脱了摇裤儿下河洗澡了。”大伙儿听了最后那句话,哈哈哈的捶胸顿脚地笑。只有张翔才微微笑了笑,这家伙知道这个时候显示温柔呢。
晓晓没被笑趴蛋,而是把头一扬,把那美丽的短发一甩:“告诉你们两个消息,听不?要听我就讲,不听,等于我没来过。你们一会儿就大大方方地游过去。”她用手指了指江对面,然后扯着声音用鼻腔说:“只不过下周的班会,主要的内容就是你们念检查了。”
大伙儿异口同声地叫:“听听听,听你的消息。”晓晓清了清嗓子:“好吧,听好咯。第一个消息,今年十一,市里准备举办国庆杯全市中学生田径赛,十个项目,游泳是其中一个项目。”大家竖起耳朵,有点紧张,有点猜测,又有点兴奋地听下去。“游泳是我们学校的强项,准备组队参加。我们班参加学校组织的选拔赛,是四百米接力和一千五百米自由泳,我们班……”她故意停下不说了。大家听得着急,一起叫道:“说呀!”晓晓那对大眼睛东甩一下西甩一下,看着大家着急心慌地瞪大眼睛,才说:“我们班由我负责,挑•选•队•员!”晓晓说得一字一顿,重点突出。
张翔说:“我们这里有七个人,游泳最好的都在这里了。你挑吧。”晓晓说:“不挑了,全部都在。”众人一起欢呼。晓晓又说:“从现在起,你们用不着偷偷溜来了。哦,你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呀?我们班哪个不知道你们溜到这里来游泳呀?只不过没揭发而已。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就是你们的训练时间。就在这里训练。当然,体育老师要来指导,我要来监督。所以每天出发前,你们要集中,要排队,我带队一起来。”
大家又是一阵欢呼。张翔说:“我提议,除了每天下午的游泳训练,每天早晨我们也要进行跑步训练。”大家一起拥护。晓晓说:“本来我们每天早晨也都跑了步的,只不过比较随意。明天起就正规点,六点起床,然后到学校操场跑十圈,大约三千米,怎么样?”大家又是一阵拥护声,像表决心似的,握着拳头高呼:“一定出线,拿奖牌,夺冠军,胜利属于初二班!”初二班就是我们所在的班级。
【二】
学校的在校生几乎都有晨跑的习惯,天不亮,就有许多同学在晨跑了。宽大的操场,清新的空气,慢跑、中速、快跑的同学们悄无声息的沿着操场一圈圈地跑着。我们那七个准备参赛的“健儿们”和晓晓已经跑了一个月了,还有一个周就是学校的选拔赛。一切都在正常进行中。
那天凌晨,有雾。我们依照习惯六点起床。天色模糊,雾气笼罩,听不到一点声音,十步之外就看不到人影,也不知有多少同学在跑步。
张翔到了操场,做了做准备活动,开始慢跑。跑了两圈,他开始提速。刚提速开跑,迎面突然来了个快跑的,“砰”地一声和他撞个满怀。他的手本能地伸出去,摁着了对方的胸。只听见对方叫了一声,这一声把张翔吓得愣在了原地。
朦胧的雾中,他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听到了这是晓晓惊恐的叫声。张翔呆呆地神在原处,被后面跑来的同学撞出了跑道,趴在地上不能动弹。
雾太大,谁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张翔的脑子一片空白,在地上趴了很久,不敢出声也不敢起来,后背被撞得好痛。
晓晓在和张翔相撞的那一刻,知道了是张翔。她睁大眼四处望了望,看不到张翔的影子,又不好喊叫。她揉了揉被撞痛的膝盖,回到寝室,然后去澡堂洗澡去了。
张翔像做了贼一样,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溜回了寝室,尽量不出声地脱了衣服,把被子拉来盖住头,大气不敢出。
上早自习了,张翔没到。
吃早饭了,张翔也没到。直到上课了,张翔才垂头丧气地走进教室,不声不响地坐在座位上。
从那天起,他不敢看晓晓的脸,不敢跟她说话,不敢跟她同行。羞愧、不安、恐惧充斥了他的心。
早晨他不起床跑步,下午的游泳训练也不来了。大伙儿问他怎么回事,他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晓晓好像也没原来那样神采奕奕了,虽然每天跟大伙儿一起,却没有了生气。
我私下悄悄问张翔到底怎么啦,他木讷着,神情沮丧,前言不搭后语地回道:“我没脸了。那天,晨跑,我撞到了晓晓,摸到了,她的……”摸到什么他没说,我满心狐疑地不敢乱想,也不好意思再问。虽然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但这种难于启齿的事大家都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张翔觉得自己好卑鄙。他无法上课,脑子里全是晓晓惊恐的神情。尽管没人知道,他却老是看到同学们鄙视的眼睛。
一天上政治课,老师讲了三段论,抽问:“大前提,人是善良的,小前提,我是人,结论应该是什么?”
人倒霉“拉屎都要遇到狗冲锋”,老师偏偏抽了张翔。张翔本身就恍惚着,听到老师叫他回答问题,站起来不知所措。老师重复了一遍问题。他回答:“我不善良?”
全班同学惊奇地望着他,老师笑得不行,说:“你在打梦脚呀?”
只有我和晓晓才知道张翔为什么会这样。
晓晓一天上晚自习之前悄悄拉我到教室后面的草地上问我:“张翔怎么回事给你说没?”我答:“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半。”黑暗中我都觉得晓晓的脸胀红了。她急切地说:“大家都是无意的都是无意的,叫他不要多想了,听见了吗?”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晓晓的通讯员。还没等我把头天的讯息传达给张翔,她又在晚自习前把我拉到教室后面那块草地,急切而又害羞地问:“说了吗?给张翔说了吗?”我说:“还没。”她有点急了,咬着牙把声音尖了点:“快给他说呀,你没看到他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吗?”我点点头。她说,声音有点颤抖:“我喜欢他的,虽然他……无意中……我心里……是高……不计较的。你懂吗?懂吗?”说老实话,我不懂的。但我做出很老练的样子回答:“懂的,我懂的。”她万分高兴地把手达在我肩上:“我就知道你懂的,女人的心思,你懂的!”我觉得她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现在才想起,我懂个屁呀?
我和张翔住一个寝室,我睡上床,他在下铺。当天晚自习回来,我挤上张翔的床,要尽我的职责呢。我在他耳边说:“晓晓叫你不要多想,她说没关系的。懂吗?不要不懂哈,我是懂的。”
张翔硬着脖子不转身看我,用手推着我下巴,冷冷地说:“别挤我,回你上铺去。”
【三】
离学校的选拔赛只有四天了,张翔整死不来。晓晓没办法,只好给班主任说张翔这段时间经常感冒,体力明显不支,要求换人。
换了人后,我们的四百米接力受影响,但依然是第二名。我们的一千五百米则包揽了前三,两项都可以代表学校参加市上的田径赛。
张翔的事本来是坏事,但晓晓把它变成了激励我们的动力。她说:“张翔是我们的绝对主力,主力不在了,我们就趴了吗?不会。我们要想象成张翔跟我们在一起一样,绝对艺压群芳,依然要拿全市游泳赛的冠军!”看来她已从低潮中振作过来了。
她经常对张翔说:“来看看嘛,看看我们训练嘛,求你啦……”
张翔呢,依然沉浸在极度悲哀的自责中。看见晓晓就要躲,晓晓给他说话,他眼睛也不敢抬,话刚出口他就溜得不见了踪影。
十月一日,我们几个拼足了劲,在十月国庆杯全市中学生田径赛游泳比赛中,四百米接力和一千五百米自由泳双双夺冠,一千五百米还多个亚军呢。
但是,学校已经向张翔提出了警告,在中期考试中,他已经沦为全年级倒数第一了。
无论怎么努力,他依然无法集中精力,无法看清黑板上的字,无法听清老师说的话,无法正确地做作业。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他和晓晓相撞的那一刻,是她惊恐的声音。
终于,他被学校“劝其休学”了。休学的期限是半年也就是一学期,在下学期结束前张翔必须回学校参加期终摸底考试,能否重新入学待考试结果而定。
晓晓召集我们班那七个男生晚自习前在一棵避静的树下开会,她说:“下学期一过就要升高中了,我丢不下张翔……”大家眼里放光,“咦,有道理了!”晓晓继续说:“你们是最好的哥们儿,就要用尽全力帮他。我有个想法,每周六,我们去张翔家。给他补课,本周的课本周就补完,一直补到摸底考试,我们要把张翔接回来。他的底子那么好,回学校一点问题都没有,大家觉得怎么样?”
我们全体拥护,立即分配好了课程,各人负责一科。
晓晓又把我拉到一旁说:“张翔的家你找得到,周六上午我们在哪里集中你定,然后一起去。还有,事先你给张翔通个气,把我们的意思给他讲,最重要的……”她停了一下“给他讲我要来。”她又停了下来,有点迟疑地说:“再反复反复反复地给他讲,我没觉得他故意的,更没觉得他心眼坏,我心里……爱着他的。”
她终于说出“爱”字了。我惊喜地叫:“好的好的,我去打前站做工作,工作做不通,我无颜以见江东父老!”晓晓嘻嘻地笑了:“没叫你见江东父老,做不好工作无颜见我就是。”我说:“肯定做得好,你都明确表态了,他还能有什么沮丧和顾虑呀!”
周五晚上我就着急心慌地离开学校,一车坐到离张翔家最近的丹霞路,把张翔从家里拉出来。
晚上,街边,电线杆路灯旁,我把给他补习的事告诉了他,把晓晓说的话告诉了他。这家伙睁圆了眼睛:“你该不是愚人节里的愚大叔吧?”我十分严肃地告诉他:“真的,补课是真的,而且是晓晓提出来的。她说要反复反复反复说她心里喜欢你,爱你,也是真的,而且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张翔叫道:“她为什么不早说?”我也觉得奇怪:“真的,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俩一起异口同声地说:“这不折磨人吗?”
这真不是说的调侃话,那个时候我们确实不理解为什么她要这么做,这不折磨人吗?
不过不管折磨了,张翔高兴得直跳,哪里还像一个精神崩溃、神情沮丧而恍惚的人呀。
【四】
这半年,我们每周六都在张翔家中给他补习,我们每个人都比原来更加努力地学习,因为我们要给张翔讲课。我们担心别人讲不好,就每一科课程都认真学,“万一其他人讲不好我就好补充”,每一个人都这么想着。各科的老师们都惊异我们几个为什么进步那么快!
摸底考试,张翔的成绩回到了第一名,我们几个就像游泳比赛那样,包揽了前三。我们在一起许下诺言,我们八个人要考同一所最好的学校——天涯高中。
全市初升高统考结束那天,我们七个男生一个“家属” (我们背地里把晓晓称为家属,当面不敢的,人家是班长呢。)全体在猫石盘集中。这是晓晓提议的,她叫我们带了凉面,烤肉,还有鸡腿鸭头等一大扒拉东西,说要好好庆祝张翔归来,也要好好庆祝我们一起的三年,再有就是迎接高中的到来。我们补充说还要庆祝“小两口正式通婚”。哈哈哈哈,我们笑慘啦。
在猫石盘,这下不是七个而是八个人了,八个人站一圈儿围在一个水洞周围,我们让晓晓丟颗石子进去,因为她没丢过,让她尝新。然后晓晓和我们一边跳一边双手拍着屁股(哈哈,女生也拍屁股!)喊着:“古老钱古老钱”。那古老钱一扯一扯地从水中冒出来了。张翔喊着:“新生了,新生了!”我想起了他原来说过的话,也高叫着:“重生,重生!”大伙儿不明白我的意思但却一起跟着我有节奏地喊道:“重生!重生!重生!重生!”
【尾声】
因为是全市统考,我们不知道晓晓并没有考普通高中,她填的志愿是警校。那天在猫石盘庆祝活动结束后,晓晓给了我一张纸条,对我说:“等离开了再看,跟张翔一起看。”
又是晚上,还是那条路边,还是那电线杆路灯旁,我和张翔展开了晓晓给我们的纸条,她的堪比书法家写的娟秀的字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对不起,我没和你们报考同一所学校。我就只有一个妈妈在我身边,她在农村。我必须尽快找到工作,而且是在本市找到工作。
我工作了,你们还要读书,安心学习吧,我会等着你们。
张翔,我已和你恋爱了一次,这次恋爱算数的,等你大学毕业了,我们又继续。等你!也等你们!”
我有点哽咽,张翔则肆无忌惮地用手蒙着眼,大声地在那路灯下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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