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3的春雨

《00:03的春雨》

1.

夜深了。

B城的春天来的很突然。昨天还是寒风凛冽，今天就仿佛到了初夏一般。道路两旁的小树不知何时开始抽芽，它们用星星点点的绿意，努力地妆点这个冷冰冰的城市。

陈晨很享受这样温暖的夜晚。将近凌晨，这条小路上空空荡荡的，只有昏黄的灯光伴着月亮和刚刚下班的她。

拐了一个弯，那间熟悉的24小时便利店出现在眼前。陈晨快走两步，刚推开门，就被一个出门的男人撞了一下。那个男人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人，拎着一瓶可乐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拐角处。

没有得到道歉，陈晨撑着门，大声叫骂了一句才走进了便利店。

“陈姐来啦？”

“嗯，下班了。”

在靠近门口的第三个货架上拿了一盒酸奶，陈晨像往常一样和那个漂亮的年轻收银员搭着话。

刚聊两句，门外传来稀稀落落的声音。陈晨一转头，笑着对女收银员说:“啊呦，下雨了。这是今年第一场雨吧？”

“是啊，昨天还冷的不行呢，今天就下起雨了。”

“好啦，”陈晨喝光了酸奶，笑着对女收银员说:“我走了昂。”

“这还下雨呢，陈姐，再等会吧。”女收银员说。

“没事，我男朋友这就来接我了。”陈晨略显矜持地说道。

“哎呀，陈姐你可真是幸福。”女收银员无不羡慕地说。

陈晨笑了笑，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像一只骄傲的天鹅走出了便利店。

陈晨长相一般，矮矮胖胖的。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她那还算娇媚的眼神。她很清楚自己的条件，所以即便不喜欢自己的发小，她也同意了他的追求。他们和很多人一样，都在这座城市漂着，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还能互相拥抱着取暖。所以每天炫耀自己有男朋友，这是她除了数钱外最喜欢做的事。

春雨不大。走在雨中，淋着如牛毛的雨丝有种清爽的感觉。陈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慢慢地走着。不一会儿，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多了两个行人:一个身穿着黑色风衣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走着；另一个青年背着一个双肩背包，慢慢地走在雨中，仿佛在享受着春雨的洗礼。

雨慢慢大了。路上的三个行人感受到了这一点，不约而同地走向了路口的银行门口大雨搭下。雨搭下还有一个人，他坐在台阶上，拿着一瓶可乐在慢慢喝着。陈晨一眼就认出他来，他就是那个在便利店门口撞到她却没有道歉的人。他显得很萎靡，对三个和他一样的落汤鸡，似乎连转头的兴趣都欠奉。

穿风衣的男子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对看向他的那个背着包的青年让了让。青年摇了摇头，礼貌地回答道:“谢谢，我不抽烟。”

中年男人点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小兄弟今年多大啊。”

青年挠了挠头，略微羞涩地说:“25了。”

“唉，真好啊。”中年男人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了，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陈晨闻到了一丝烟味，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说什么。这雨看起来好像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她拿出手机，在微信上给男朋友发了个位置。

一会儿他就来了。陈晨这么想着，揣起了手机。抬头看着如墨的夜色，她又把手机拿出来，高亮的屏幕上显示着时间。

已经是00:03了。

2.

李涵今天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去解放路那家24小时便利店找王然然。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李涵拿了一小把玫瑰和一枚戒指。戒指是他花两个月工资买来的，尽管上面的钻石非常小。

李涵一边走着，一边在回忆着上次这么紧张是在什么时候？是在等待高考分数的时候？还是在第一份工作面试的时候？不过相比于今天，李涵觉得以前的一切都不算什么。

想到了王然然，李涵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

王然然是低李涵三个年级的同系学妹，现在在本校读研究生。家庭条件不好的她，选择在一家24小时店上晚班。一次偶然的机会，李涵在母校认识了同乡王然然。他几乎瞬间就被这个自立自强的漂亮女孩吸引了。打听到她在哪里上班后，李涵就天天在晚上去找她。经过了半年的相互了解，李涵不知道王然然怎么想，但是他明白，他已经逃不掉了。

今天一定能成功！远远地看着亮着的招牌，李涵给自己打着气，想起昨天王然然那漂亮而欲言又止的眼神，李涵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应该发起总攻了。

“然然，”李涵推开门，将玫瑰举到身前，还没等说话，就愣住了:一个帅气的男生拿着手机在给王然然拍照，而王然然也在配合的笑着。看到李涵进来了，王然然向那个男生说:“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会儿就好。”

那个男生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涵一眼，推门出去了。

李涵觉得嗓子干干的，涩声说道:“呃……然然，这玫瑰是……送你的。”说着，赶紧把玫瑰花放在了收银台上，仿佛花上还带着刺一般。

王然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涵哥，你是个好人，但是……”李涵打断她的话，说道:“然然，你听我说，我今天……”

“不，你听我说，”王然然看着李涵，说道:“涵哥，我知道你喜欢我，其实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但是……我们没有未来的。”

李涵的脸色慢慢地变白，听着王然然继续说道，“涵哥，你知道的，我还有个弟弟，以后没准还要我来供他念书。现在这社会，研究生出去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只能混个温饱。我……真的没办法，你是个好人，我这样的人配不上你。”

王然然每说一句，李涵的魂魄就仿佛丢了一点。等王然然说完，李涵觉得自己仿佛被抽空了一样。他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我知道了，祝你……幸福啊。”口袋里的戒指这时仿佛如同烙铁一般炙烤着李涵。事到如今，他实在没有勇气再把它拿出来。

李涵哆哆嗦嗦地拿起一瓶可乐，放在收银台上，刚要拿出钱包，王然然飞快地扫了一下，就说道:“涵哥，也不早了，你走吧。这瓶水就算了，我这有。”李涵呆呆地看着她，只是点点头，倒退两步，一言不发就向外走去。

王然然透过玻璃门看到有个人正要推门进来，她赶紧就把玫瑰放在收银台的柜子里。刚放好，那个人就推门进来了。王然然笑着说道:“陈姐来啦？”

“嗯，下班了。刚才那个人谁啊，这么没礼貌？”

“我不认识，他刚才买了个可乐，应该也是刚下班的吧……”

李涵没有听到这段对话。他刚拐过街角，一股浓重的酸楚就直冲鼻子，他拧开可乐，“咕咚”灌了一大口。紧接着李涵就剧烈地咳簌了起来，一瞬间眼泪就流了出来。

李涵踉踉跄跄地走在这恼人地春雨中，他知道刚才推开门的时候撞到了人，但是他并不想说什么，因为他怕他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雨越下越大。刚走出这条小路，他怀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找了个能避雨的地方，打开手机，是一条短信。

“对不起。”

李涵默默地收起手机。坐了一会儿，他听到后面好像又来了几个避雨的。管他呢。

李涵今天晚上不想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地下室去了，今天就在这吧。想到这里，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刚刚00:03，夜还长。

3.

人过中年，何志飞越来越觉得自己很失败。

年轻的时候一心去打拼事业，把孩子扔给了住在乡下的父母。老人疼孩子，舍不得管教，等上了高中何志飞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多么不争气；中年的时候事业蒸蒸日上，没忍住诱惑，和自己秘书搞婚外情，被自己的妻子抓住了，等离婚了才知道谁是爱自己的人。

今天晚上推了一位政府要员的饭局。何志飞想，不管怎么样，这是儿子上了大学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出晚上跟自己吃饭而不是去泡夜店，就是蟠桃宴该推也得推。

本来何志飞打算尽量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收起来。可是没成想，自己的儿子一开口就是要和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研究生结婚。何志飞强忍着怒气，听了没两句，打断他，问道:“她家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在学校门口卖些小玩意的。不过这不重要啦，你不知道，然然她真的很好的……”

“闭嘴！”何志飞一拍桌子，说道:“你能娶这家庭的女人吗？你平时任性，泡吧飙车我都不管你，我累死累活就是为了让你生活好点。但是你得跟张厅长的女儿结婚！人家喜欢你……”

“够了！”小何几乎蹦了起来，叫道:“你让我和她结婚还是和她爸结婚？我就跟王然然结婚，你不让我就跟你断绝关系！”

“你！”何志飞也站了起来，指着他的儿子大骂道:“你个不孝子，给我滚！”

小何铁青着脸，走到门口，转过头慢慢挤出一句话:“你当时是不是也是这么叫我妈滚的？”

等小何摔门走了之后，何志飞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恨自己，为什么对待外人自己能和颜悦色的，唯独对待自己的儿子和前妻，但凡有一点不顺心意的，总是忍不住发火。

小何离家之后去找王然然。想起即将要见到温柔的她，阴郁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他和王然然是在一个同学组织的聚会上认识的。刚刚见到她，小何还没有什么感觉，美女见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等她们知道自己是谁，还不争着抢着往床上爬。

但是在王然然这里，小何第一次遭到了拒绝。而王然然那种柔中带刚的性格，反倒刺激了小何。等他深入的了解了王然然之后，从小缺少母爱的小何就被这个大他三岁的女人吸引了。

看到小何的时候，王然然正在给人结账。她摆了摆手，小何就乖乖等在一旁。

等顾客走了，小何才凑了上来，笑嘻嘻说:“然然，要我说咱们别干这个了，专心学习多好。”

“不干这个我吃什么呀。”王然然没好气地说道。

“我养你啊！”小何赶紧表白自己的心迹。

“不要，没结婚的时候，咱们分开算。”王然然说。

“嗨，只要你一毕业，咱们立马结婚。先不说这个，然然，你叫我来什么事啊。”

“那个……”王然然把自己的一个同乡学长追自己的事跟小何说了一遍，小何听了火冒三丈，说道:“他今天来我就弄他，好家伙敢撬我的墙角？”

“哎呀，让你来就是我要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你就不要添乱了昂。倒是你跟你爸谈的怎么样？”王然然说。

何志飞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在王然然的鼓励下，才跟自己提出一起吃晚饭的。小何走了，老何也就没了吃饭的兴致。穿上风衣，这么安静的夜晚，何志飞也想出去走走。

沿着大街慢慢地走着，何志飞看着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自己就是从一处小摊白手起家的，什么时候，现在的自己开始看不起曾经的自己了？何志飞不知道，或许自己是在一次次的觥筹交错中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吧。想起了家庭，这个事业上成功的男人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说话的人。

下起了小雨。何志飞走在雨中，希望着清凉的雨丝将他浮躁的念头洗去。要不，就好好地跟儿子谈一次？或许这个女人真的不错呢，张厅长也不是那么的重要，还有两年没准就提前退了……

何志飞胡乱地想着。打定了主意的他惊觉雨下得大了。何志飞加快了脚步，前面就有个银行的大雨搭。先避一会儿雨，再给司机打电话吧。

等走的近了，何志飞才发现原来避雨的人竟然还不少。其中有个背着书包的青年，何志飞跟他说了两句话，就感觉到这是个彬彬有礼的好孩子。自己的儿子如果能这样该多好啊，何志飞叹了口气，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他借着昏暗的月色，看了看表。

嗯，00:03了。

4.

“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台上的DJ高举着双手卖力地喊叫着，迷幻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竟然有种神圣的感觉。

季峰觉得心脏都要跳了出来，看来自己还是不适合这里。一口喝掉了那瓶劣质啤酒，他背起包迅速地逃离了这个能令无数青年人迷醉地方。

季峰出了门，没有去分辨方向，就这么随意地走在宁静的夜晚。双手习惯性地插在口袋里，季峰对于自己的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今天晚上考研的成绩下来了。第二次了，季峰又落榜了。尽管他知道跨学校考研很难，可是他没想到连考两年都没有考上。一种无力感在他的心头蔓延。

季峰本专业是数学系。他虽然不喜欢这个专业，但是又不知道自己想要学什么。父母希望自己能去到这所全国闻名的大学，所以他就选择了这个自己唯一能去的专业。

他的整个大学期间，除了年年拿奖学金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将来回忆的内容。大二的时候，他对同系隔壁班的一位女同学有一些朦胧的好感，可是他不懂如何去处理一段感情，最后也就理所当然的无疾而终了。

大三的时候，他选择了考研。季峰虽然不喜欢数学，但是还是打算去考那所数学专业排第一的顶级大学。他想读博士，不管什么学科。

可是这意外地遭到了父母的反对。季峰的父母希望他能回到他的家乡，那座二线城市，考一个公务员，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季峰第一次拒绝了父母。

第一次考的时候，初试过了，面试的时候因为过于紧张最后落榜了；而第二次初试都没有过。季峰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留在这里追寻博士梦，还是听父母的回去考个公务员安稳度日。

B城居大不易啊，令人眩晕的房价如果没有父母的支持自己是万万不敢去想的。可是就此放弃博士梦？季峰又极其的不甘心。

听说自己的一个初中同学也在这座城市打拼，季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自己的初中时代。那个同学在初中的时候跟自己关系很好，只不过他的家庭条件很差，初中毕业就出去干活了。后来就没了联系。

季峰最后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是通过曾经火了一阵子的人人网。他和隔壁班的一个姑娘好上了。那个姑娘季峰不认识，见过一面，唯一记得的就是她有点胖，而且听说挺刻薄的。

叫什么来着？季峰苦思冥想，好像叫什么陈晨。

一点冰凉将季峰从回忆中拉出来，下雨了啊。

季峰扬起头，学着自己唯一暗恋过的女生那样，任由小雨淋在脸上。闭着眼睛的她好美啊，就是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开不开心。

或许她早就忘了我了吧。季峰的微笑里泛起一丝苦涩。

雨慢慢的大了，季峰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看到前面有个大雨搭，先避会雨吧，一会儿再打车回去。

雨搭下，躲雨的人还真不少。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没回家的人。

那个大叔穿的风衣很好看啊，季峰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盯着那个中年男人看。没想到中年男人不以为杵，还向季峰让了让烟。

“谢谢，我不抽烟。”

中年男人点点头，说:“小兄弟今年多大啊？”

“25了。”

“唉，真好啊。”

季峰没有回话，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雨大了，可是除了雨声，四周却越发的安静起来。偶尔有汽车来往，响起“沙沙”的声音，那感觉，听来就像是风穿过林荫道一样。

这声音让季峰想起了自己刚刚上大学的时候，想起了记忆中那个唯一的意气风发的自己。

这夜深了，明天再去想那些令人烦恼的事吧。季峰这么想着，看到中年男人看了看表，问道:“大叔，现在几点了？”

“不早啦，00:03了。”

5.

雨开始慢慢的小了起来。

背着包的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那个穿着风衣的中年男人聊着天。

“小伙子，你还在上学吗？”

“嗯，我还在念书。”

“唉，我有个儿子，比你小点，但是不好好学习，一天净惹我生气。”

背着包的青年刚要开口，就被一阵兴奋地声音打断了，“亲爱的，你来的怎么这么晚啊。”

是那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在说话。虽然她说的话像是在责备男人来的晚，可是语气却表示出她的真实想法。

雨搭下的另外三个人这才注意到，银行门口这时停着一辆电瓶车。车上面一个披着雨披的男人向她挥了挥手。

背着包的青年目送着坐在电瓶车上的两个人离去，说道:“他们真幸福啊。”

穿着风衣的中年男人笑了笑，意味难明地说道:“或许吧，谁知道呢。”

雨停了。

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不像是春雨，或者说，这更像是上天这个调皮的孩子洒下的一捧水。它只是想把一些这辈子可能不会见面的人困在一起，看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对话，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行了，雨停了，小伙子赶快回学校吧，这么晚了。”

“嗯，大叔你也早点回去吧。”

“那么，再见咯。”

“再见。”

两个人沿着反方向离开了这里。背着包的青年回头看了看，那个坐在台阶上的男人拿着可乐一动不动，他像是在想些什么，又像是在单纯的望着黑夜发呆。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