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病了。
脑萎缩,阿尔海默茨综合症。脑子时清醒时糊涂,生活处于半自理状态,上厕所时不时会尿湿裤子。
那天,发烧,咳嗽。脑子更糊涂,起不来床了。老伴电话叫来儿子,送进医院。
儿子护理很细心,他的烧退了,咳嗽好了。脑子也清醒了很多。
出院那天晚上,他拿出笔记本,拿出笔,拿出算盘,他要整理这段时间的来往账目,要记几件大事,这是他几十年来的老习惯了,只是这一年多,时常间断。
他问老伴,这几天有些什么事。老伴口齿伶俐地数道:本月初取钱1万,大外孙结婚给5千,医院交费3500,老李去世送500,表妹孙女出嫁送500,买电、煤等生活费1500。你住院,外甥女送500元,二侄儿送500,大女儿的亲家母送500。医药费报销2300元,现在还余2800元。
他举着笔,看着老伴的一张一合嘴唇,呆呆地,好像看着老孙老婆在布拉布拉唾星四溅的样子。那年他才有了点结余,老孙那个在供销社工作的老婆约他们四个人合伙贩药材,一趟生意做完,辛辛苦苦地,还赔了本,他不信。记得当时那个女人就是这样搬着指头,说个不停。结果,他要求公布账目明细,还恐吓说要上法庭,那老孙愤愤不平地扔给他50块钱,说自认倒霉。从此与老孙这个好朋友结了仇。不过,他觉得这值了。 老伴看了他一眼,问,都记清楚了?
他说嗫嚅道,你狗屎连稻草的,谁能听清?
重说。
老伴重说。他举起笔。
要写什么?怎么写?一片朦胧。一直默默坐着抽烟的儿子掐灭烟,说,爸,我说,你写,不会写的字我教给你。
于是,把纸分为两栏,一栏收入,一栏支出,儿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他觉得好难,就像每天晚上脱衣服,每天早上穿裤子一样艰难。
账写完了,但他觉得更糊涂了。写这一堆乱账,什么意思?在财务方面,他向来不相信任何人,老伴,儿女,不管多亲的人,一遇到钱了,就必须捋清了,因为人是贪婪的,哪个人不想雁过拔毛?
他们就不想趁他生病糊涂的时候糊弄他?为啥他们把账弄得这样乱?
他突然想起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有人来看望他,拿出钱来说给他买营养品,儿子推却一番后,就把钱装进自己口袋了。
他很生气,但他是一位很有涵养的老先生,即使是对老伴和儿子。
他温和委婉地说,这账是乱账,你们总得做平吧。儿子说,这清清楚楚的,怎么不平?妈给你算了一遍,我算了一遍,都是平的啊!
他看着儿子的眼睛。儿子非常熟悉父亲的这种眼神。老伴也懂的。儿子说,我来报,你来拨算盘吧。拨了几个子,乱了,整个乱了——他不知道是儿子故意弄乱的还是自己脑子乱了。儿子说,我们来列竖式吧,他拿着笔,儿子指着数字,教他,哪个0跟哪个对齐,算了很久,儿子说,看,收入一栏的数字和支出一栏是不是一样的?
他说,账上平了也是你们算的,我觉得还是乱。
老伴说,你说,哪里不对?语气有些冲。
他也有点尴尬,但到了这时候,不说也不行了。就说了,那些礼金呢?儿子恍然大悟,说,哦,哦。
他想,看看,藏不住了吧!
儿子脸有点红。说,我看您当时有些糊涂,就带回来要交给妈,妈就说,交医药费吧。第二天恰好医院要我们续费,我就交了。
他觉得这解释不清。说,你们不是说给医院交了3500元嘛,那加上这礼金,到底交了多少?而且,交给医院的,医院又报销了,报销的钱又去了哪里?
儿子又给他解释,说进院当天是在家拿了2000,第三天把1500元礼金续费,等等。然而,他听不进去。他看着儿子翕动的嘴,仿佛看到了他二十多岁才参加工作时那个管伙食的公社文书——那时候他活泼好客,不拘小节,有熟人来了就给文书打声招呼上个伙,有时候也让厨师炒两个小菜喝瓶酒。到了半年结账的时候,他欠了115块伙食费,80多斤粮票。那个时候,他每月工资才18块钱,这账他还了5年,差点饿死了眼前这儿子。
一旦涉及到钱,人都会不可信!
这账,老伴和儿子始终都没给他交代清楚,可是,他们还争辩说说清楚了。最后,他实在累坏了。说,明天召开家庭会议,你们敢公布这账目?
老伴可能心虚了,气愤愤说,一辈子都是这样,防我就像防贼似的。分分离离的都不放过,现在,连儿子都不放过了。就算我是没见过钱的,儿子做那么大的生意,给你我钱总是大把大把的给,你这样不嫌丢人,不怕娃寒心!
儿子忙说,妈,别说了。爸累了半天了,别累坏了。先收起来,把这钱,这账都收进柜子里,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他慢慢地收起桌上的钱和几张纸,想,明天必须得弄清楚,要不,以后还不知他们怎么糊弄他的钱呢。他要站起来,用手撑住桌面,头刚抬起来,眼前一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