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看见一种蓝而冷的夜空,有几颗小星星沉默着,更使人感觉冰凉,仿佛宝石沉在清冽的河底。
这种夜空,鲁迅写作:
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
冷,蓝,高。他绘的这幅风景,才下几笔,已经可以看出风格偏于冷厉、劲峭。
他写的和我开头写的风格就不一样,我还尽力写短句、删冗字,学他那样刀砍斧削的句子。
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反复写到枣树“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这是“重口味”的风景,充满张力的图画。画中元素仿佛都受着大力,彼此拮抗。
鲁迅的设色也往往鲜明浓重,这篇《秋夜》里说雪白的灯罩上“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雪》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
我喜欢这样鲜明浓重的颜色,我也重口味,感觉我在文章中适于扮演个性鲜明的人设。
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苍翠,这颜色我也喜欢。“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看起来很简单啊,然而效果很好;我就写不出来这样的。
一个人半夜不睡觉,抽烟,听“夜游的恶鸟”,嘴里发出“吃吃的笑”,酷。冷,孤独,然而酷。
这幅画中也有较为温柔可爱的一角: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
(枣树)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
美,然而仍然是一种劲道的美。他不会用上各色甜烂词汇去铺排这朵花如何如何,仍然是有力的语言。小花做梦,很有童话意味;阳刚伟岸的枣树知道小花、落叶的梦,让我感到亲切,“铁血柔情”的感觉。鲁迅大概就是这样的,有冷眼,也有柔情。
鲁迅的文章很多都是这样,冷,硬,语言似刀斧剑戟。从这样的文字,我感觉他性格中棱角分明;联系他的生平际遇也不难理解,他对现实不满,眼光又深刻,自然多有孤独、绝望、冷嘲。然而是不是他的每篇文章都在批判黑暗的社会、每个意象都别有所指呢?
很多同学都写,这篇文章充满隐喻,天空象征黑暗现实,枣树、青虫象征斗士,粉红小花象征弱者,夜游恶鸟一声叫唤撕破天日,等等。我是真没有读出来。
还有同学说“猩红”乃是象征仁人志士的鲜血……我不禁想起“红领巾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
当然了,鲁迅的文章,官方解读历来是什么都要往革命上靠。这种象征式的解读到底要不要得呢?真是别有深意,还是穿凿附会?我们又用不用这么写呢?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过去把它解释为歌颂周文王后妃之德,说她们辗转反侧为丈夫寻觅姬妾,劝诫女人要学她们,不要争风吃醋。现在看来当然是无稽之谈。
《荷塘月色》开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教科书上的标准解释是,由于刚刚经历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所以朱自清心里不宁静。后来也有人说,作者只是跟老婆吵了架才心里不宁静罢了。
再看一首诗: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滁州西涧》
有一种偏门解读说,“幽草”喻君子落魄,“黄鹂”喻小人居于高位。(´・_・`)不就是个写景诗嘛……
如果一篇作品,读者光看它本身还无法领略到妙处,必须得挖掘其微言大义、象征意义,那它的表达是不畅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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