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张爱玲学比喻句的创作――关于《第一炉香》中比喻的思考

比喻是使语言生动、形象的一个重要手段，连雪莱都言，“诗的语言的基础是比喻性”。依个人所见，《第一炉香》之所以能成为张爱玲的成名作，除去其他因素，比喻的恰当使用也是必不可少的原因。

接下来，我将把本短篇中出现的有代表性的比喻作一总结与思考。

1.题目就采取了比喻。

初读不懂题目为什么这样选取，读懂后发现她的妙处。

《沉香屑 第一炉香》高度概括了文章主旨，但这个题目不是对文章主旨的直接概括。她是通过比喻的方式来实现的。

沉香比喻本文主人公薇龙，沉香燃烧的过程即是薇龙青春陨失的过程。所以文章开篇即写：“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2.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阑干，阑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盘子。

将荒山中心的花园比作盘子，还是金漆色的，和动词“擎”一起体现了强烈的人物画面感。是否也体现了花园的匠心独具以及园主家的富贵？

3.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粉扑子脸”是过了时的。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

长而媚，所谓的“媚眼如丝”。直扫入鬓角里去，虽为夸张手法，却又体现眼角上扬的情态。

4.扶了铁门望下去，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浮浮。

这是作者对梁夫人也即薇龙姑母出场时的描写。一身黑，绿面网，面网上绿蜘蛛。黑绿搭配，显气场，绿宝石显富贵。蜘蛛一般是危险物代表，是腹黑毒蜘蛛吗？看来是要表现梁太太的阴险，后来把薇龙黏进她亲手编织的网里。

5.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

紫黑色的胭脂，重点在新拟，将这种胭脂拟为“桑子红”，桑葚的紫黑色。

6.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在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

整体采用将植物动物化的描写手法。仙人掌苍绿的厚叶子倒是可以领略，将厚叶子拟人化，描写其四下里探着头，说明仙人掌长得茂盛。

接着又将厚叶子动物化，而且比喻成一窠青蛇，瞬间感觉到恐怖、阴森。又将含苞欲放的花朵凝炼为一捻红，并把它比作青蛇吐出的红信子，形象地衬出了薇龙害怕的心情。

正巧此时眤儿从花背后门帘里出来，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是青蛇朝薇龙这边游过来，所以薇龙也是“打了个寒噤”。

7.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的须，振振欲飞。

把透过扇子筛入到嘴里的阳光比作老虎须，看来梁太太真的是“小型慈禧太后”。

8.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

看过雪茄烟的商标，确实是金丝交错；晒蔫的棕榈、芭蕉比作雪茄烟丝。实体比喻，真实喻体，形象迁移能力太强大，作者是个生活的有心人。

9.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

月是古代文人墨客的青睐者，关于月的比喻也很多，如李白的“小时不时月，呼作白玉盘”。

月的比喻，本篇小说有两处，这是第一处。月上枝桠，似是肥胸脯的白凤凰，体现圆月的白，饱满，圆润。好强大的比喻基因。怪不得亚里士多德说，“比喻是天才的标识”。

10.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颤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黄陵。

黄、红、绿、蓝、白，用饱和度很强的色彩搭配体现姑妈家的房子像黄陵，其实也暗指半封建的社会性质下浓厚的封建阴影，这种阴影是导致薇龙走向堕落很重要的原因。

11.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本体绿玻璃窗里晃动的灯光，喻体薄荷酒里的冰块。从颜色、形状上明显的相似，达到了视觉上的契合，很精妙的比喻。

更重要的是，这个比喻营造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投射出浓郁的紧张感。这里体现了薇龙即将入住梁家忐忑不安的心情，也映射出她即将踏入危险的境地。

12.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眤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

薇龙入住梁家搬东西是薇龙家佣人陈妈陪着的，这是作者对陈妈的描写。将辫子比作九节钢鞭，形容生硬、呆板、上不得台面的陈妈。所以还未走进梁家门，看着陈妈的模样，薇龙把陈妈打发走了。

这个细节从侧面反映出薇龙内心的某种清高、摆谱、虚荣。这是薇龙最终走向堕落的自身原因。

13.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阑干外浩浩荡荡的雾，一片濛濛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

阳台比作甲板，濛濛的雾气氤氲下似乎窗外是一片海。

香港雾气真大，此时的雾，也添了几分对未来的迷茫，薇龙的心情似这雾，浓浓拨不开头绪。

14.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三个比喻，毛织品比作爵士舞，丝绒比作歌剧主题曲，软缎比作《蓝色多瑙河》。她想要平淡完成学业的愿望被这些华丽丽的衣服给撩拨地内心跌宕起伏，挑拨、忧郁、凉阴阴这三个词很精妙地写出了薇龙此时的矛盾心理。

她对眼见的一切富丽堂皇是向往的，想要迈出、走进这一切，又怕自己陷入泥潭。所以“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看看也好’”。以薇龙自身的阅历与心力，她是抵抗不了这物欲横流与纸醉金迷的。

15.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郎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点肃杀之气。

这个人是乔琪同母异父的妹妹周吉婕，是香港小一辈中数一数二的交际花。

七八种血液的混血儿，绿色的眼影，不同黑色的睫毛与眉峰，加上“油润猩红的厚嘴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肃杀的美。

16.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瓷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这是男女主人公初次见面时，男主角乔琪乔眼里的薇龙。整体描写的是薇龙肤色白。薇龙被乔琪看地紧张、羞涩、不自觉生情。她这口青色的壶此刻内心是热乎的。

在这里，作者未使用任何表达皮肤白皙的词语，而是把手臂比作是从青色的壶里倒出来的热腾腾的牛奶，用“比”功底不是用推陈出新可表达的。

17.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薇龙眼里的乔琪。眼睛比作风吹过的早稻田，说明男主角睫毛长，忽闪忽闪的眼睛，水的青光体现晶亮的眼眸。

18.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薇龙初次被乔琪用言语撩拨心绪，不听乔琪的话，捂着耳朵“立起身来向人从中走去”。此时，月亮上来了。

小时家里没有锁边机，妈妈给我们做衣服时会点着蜡烛烤布料边。不小心点着，便磁啦啦地冒火星，还会泛起一阵臭。烧焦的地方黄黄的，硬刺刺的一圈。

玉色缎子上烧了一小片，是不小心弹落的香灰烧糊的，似黄黄的月牙儿。“糊”形容月亮的光晕。这是本篇中第二次描写月亮。

19.黑郁郁的山坡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描写雨大，能想到的就是磅礴、瓢泼、如注、倾盆等等。白辣辣第一次看到，祖师奶奶就是不一样。

王尔德说：“第一个用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再用的是庸才，第三个就是蠢才了。”标新立异，匠心独具的比喻能力是需要用心的习得与贴切的创新力去成就的。

雨大车又急，所以雨点被灯光挤成了白绣球，遍山的肥树团成了绿绣球，“跟在白绣球后面滚”。这雨的气场好强大。

20.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他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

作者把司徒协给薇龙戴镯子的迅疾比作侦探给犯人套上镣铐。看完整个故事情节就懂了，这是促使薇龙走向乔琪的一个导火线，也隐喻薇龙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21.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舔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的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

这里两个比喻，一个将对着阳台的突出的山崖比作山岭伸出舌头亲吻着阳台，拟人化；另一个，将郁郁葱葱、生长茂盛的植物比作人的杀气腾腾。种种植物难道暗指不利于薇龙的各种不利环境？杀气腾腾是在表现这些外力会吞没薇龙？

22.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

山洼子被比作一只大锅，山里虫类唧唧与蛙声阁阁比作大锅里咕嘟咕嘟的水沸声，月亮呢，则是缓缓煮着大锅的蓝阴阴的火。

三个比喻，做到了本喻体间紧密融为一体，音形义极度贴合，将薇龙已被险恶环境慢慢同化的情形刻画的淋漓尽致。

23.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副青色的泥金笺。

作者把黎明淡青的天比作青色的泥金笺，运用美术元素作比，美且贵气。

24.中午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因乔琪背叛，薇龙想回上海的家，可她终究放不下香港的一切，穿的、吃的、玩的。心魔难去，心痛难医。

这里描写太阳泛着冷冷的白色，把太阳光比作刀子，体现薇龙痛苦的心境。

25.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耶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原始、碗口大、桶口大。

黑夜里的象牙红，让我想到了恐怖剧中黑发四散穿着红衣的女鬼，诡异，更多的是恐怖。用外在事物形象烘托出恐怖感。

26.房子里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强烈的寇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擦完寇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等它干。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地。

寇丹是涂指甲的油，像小时候用凤仙花为材料包红的指甲色，红艳艳的。印象中很美的色彩，在这里却比作上过拶子的血滴滴的指尖，让人不寒而栗。

27.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黑夜中，打火机打出的火光比作一朵橙红色的光，可是转瞬就消失了。她瞬时的笑也像这打火机瞬间的火光，丁点的欢乐过后仍是无尽的寒冷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