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留学这件事,最早的渊源应该是大三那会儿。
那一年,我去南京一个艺考学校打工赚外快,刚出了地铁,迎面一个和气生财的面孔向我走来,抓住我的手,一口南方普通话,“哎呀,姑娘你这手相好啊,以后肯定是升官发财,出国留学的命。来嘛,给包烟钱……”
虽然我没给那位先生烟钱,但我心里对他的算命技术充满了赞美。“出国留学”四个字却印在我心里,这个相由心生,藏都藏不住啊。
初中的时候,我和身边的朋友一样都向往远方。我那会儿跟蔡包子一起放学走在吊桥上,她跟我信誓旦旦地说,“我以后要去意大利。”岚皋县离意大利有多远我没算过,但在小镇青年,我,的眼里,跟去火星也差不多了。那时候默不作声,对她的想法充满了敬佩。
我们来自最贫困的县城,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原来全国有个贫困县排名。但生活在其中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的贫穷的人,我也羡慕其他女生的新羽绒服,但整体来说,我觉得我们是普天之下最正常的初中生。无非就是麻辣烫代替肯德基,色素果汁代替星巴克嘛,换汤不换药。落在任何土地上的少年,怀揣的不都是同一个梦?
那时候超级女声刚过去,大家还是假装不经意地留着巨蓬松的斜刘海发型。女孩子最美的网名是Momo,男孩们表达好感的方式是帮你踩QQ空间。
如果说生活在这里,唯一有什么让我觉得不满足,就是这里太小了。
岚皋太小了,从任何角度望,四面都是山。视线会被阻隔断,那叫一个郁闷。
那时候有一篇课文叫《在山的那边是海》,问题是我没见过海。还要我们写《我终于看见了大海》的文章,这不是那我们这些山区孩子开心吗?后来我用意识流的写法凑了一篇“我梦中的大海”,故意暗示“大海“就是我理想的”世界”。居然还被老师拉住宣布“这就是我们班的诗人。”
一个在小县城长大的孩子,得到一个平凡的老师颁发的“诗人“桂冠,就误以为已经得到了全世界。以至于走入更大的世界之后,才发现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只能勉强装满一个小碗。
所以“去远方”构成了我出国留学的最大动力。甚至觉得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路费够。
在去法国这件事情上,几乎是“一拍脑门儿”决定的。当然这种决定请不要效仿,因为带来一个很直接的后果就是,我适应地极为辛苦。就读书而言,这种辛苦简直就是噩梦。就这件事,我可以认真讲一下。
首先我本身是编剧专业,成天和文字打交道。换了语言就跟去了外星球一样,别说上课记笔记,买菜排队都困难。
所以一开始的语言不通直接把我打击成了自闭症。非必要情况下绝不出门,非必要情况下绝不与人对视,交谈。这么个状态,成绩居然还说得过去。绝非是因为我天才,而是我去了一个叫做3is的私立电影学校。私立就是全部由他们说了算,我读的还是预科,课程那叫一个凑合。现实让人昏昏欲睡,那么就这样吧,逃避现实谁不会啊。
但是这么逃避了半年,我觉得不是办法。想要洗心革面,申请一个正经学校好好读书,结果3is立刻翻脸,威胁我必须留在这里读完一年,就算现在走钱也不会退给我。
我想说,我下半年不在你这儿上,你凭啥收我钱。收就收吧,还必须让我待在你这儿。7000欧一年也不便宜啊(现在又涨了2000多欧),上的课内容跟法国本地学生差那么多,老师迟到早退,上课啃零食。对不起这笔钱啊。
但谁让我怂呢,人家手已经放在电话旁边,说只要我退学就打给警察局把我带走。来不及思考退学又不犯法为啥要去警察局之类的,我就吓哭了。
后来退学之后过了好久,3is一个老师找到我,说学校现在招不到中国学生了,校方说是老师的责任要辞退他,这事儿很严重,请我写一封证明信说老师没问题。要我说,老师是有问题的,但来找我的这个老师不负责教专业课,只是一个法语语言老师,没啥责任,于是我就把当年学校威胁我不让我退学的事儿都写进去了。现在暂时没消息,但愿他官司顺利吧。也算我曲线救国小小报仇一下。
换了学校之后,立刻证明了我的自知之明是对的,我不仅不是天才,连地才也算不上,在索邦大学里,我的水平就在及格线挣扎,这还是努力学习的情况下。
了解自己是纯粹的学渣之后,安心了,努力就是了,反正公立大学不收学费,老师还认真,教那么多知识,从基础教育的哲学,艺术史,到专业课部分的电影史,电影经济,还有自己凭兴趣选修的纪录片,剧本创作,听起来都很有密度。但读完一年之后,教育改革了,外国学生的学费从一年370块,涨成3770块。非常有戏剧性。
但读到后来就会产生怀疑,我究竟干什么来了呢。一问同桌男生,人家98年的。我93年的。坐在一个教室里,成绩还比我好。我一口老血喷不出来。
玩不到一起去,上课也赶不上人家,而反观和我同龄的朋友,要么事业有成,要么硕博毕业,那真是春风得意。我蹲在大学三年级,提心吊胆考试算怎么回事儿,就算人家法国大学只有三年,也难以挽回我惆怅的心情。感觉在人生的赛道里,我彻底地落后了。再看其他的留学生,大多数是来了就直接去读研究生,那叫一个生活轻松,直接开始思考创作与被创作的关系。而我呢,还停留在大学基础教育,本科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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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卑上课听不懂,焦虑未来尚可知,羡慕同学有成就,孤单没有同道人。感觉自己走在了一条很拧巴的路上。
有时候捧着一个尴尬的成绩,也会思考,这一切是否有意义,知道美与崇高的区别有用吗,知道中世纪的忧郁有用吗,知道卓别林讨厌有声电影有用吗。
我是一个外国人,半调子跑过来接受人家法国的基础教育,照猫画虎,一知半解。某些时刻,我对着课本上的康德,柏克还有马萨乔,心想,我在中国上的已经是中国传媒大学了,混了四年连人家的基础美学哲学体系都搞不定,我究竟是不是读了一个假的大学?
朋友安慰我说,上研究生就好了,本科最后一年就是很难,比研究生还难。
这种安慰常常奏效。
小时候想,长大就好了。
高三的时候想,考上大学就好了。
研究生政治考了38分,想着出国就好了。
就这么一路走来,拿着未来当诱饵,恬不知耻地往前扭动。催人奋进的不过是黄粱美梦。怕只怕梦醒之后没有下一个梦可做,徒留空荡荡的现实,让人无处躲藏。
在索邦,唯一的自由就是不交朋友。跟法国同学们完全没有结交友谊,放学就背着书包走开。在地铁上也不打招呼。这事儿我占一半责任。完全对于社交没有兴趣,我对他人没有兴趣。对于中国人,语言障碍没有,能聊得来的少。对于法国人,对他们是完全语言文化障碍。诡异的是,热爱中国电影的法国小男生我也聊不起来,我对毕赣不感兴趣,也看不完《大象席地而坐》。这就很尴尬了。我也不热衷电影资讯,大老远跑过来学电影?
说到底,我真正喜欢的是讲故事,写东西,只不过电影写的故事是当下社会里最符合大众价值选择的一种。要是时光倒流,我也很乐意守着一个破碗在城墙下做一个讲故事的老乞丐。
久而久之,回忆起最初“去远方“的冲动与豪迈,嘴角也有一丝苦笑。一个决定有多么容易,背后所承担的艰辛就有多么沉重。
一个自卑敏感的人,吃力地学着陌生的知识。在外星人一样的环境里,感受着自己的格格不入。
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也被迫开始思考,人生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顺利读研究生,考上博士,二十七岁拿到博士文凭,做学问研究,去私企,赚大钱,做独立作品,三十岁前结婚,事业稳定的时候有自己的孩子。等等等等,这些是我追求的人生吗?好吧,听起来似乎是很僵硬的模式,可是在实现自我价值之后,顺便复合这种大众期望的人生模式,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那么大的心理负担呢?
最近少有地看了一档国内的综艺节目《我家那闺女》,发现女孩子真的很难啊,尤其是中国女人真的很难啊。哪怕成为全国有名的主持人,获得了世界级的冠军,实现了经济独立,自我认同还是得不到。可怕的东西太多了,时间流逝,他人的目光,意志的软弱,现实的残酷。
连那些荧幕上光鲜亮丽的人都是如此,我一个小小的老年留学生又有什么好诉苦的呢。
于是继续背我的单词。
现实如此坚硬,如此浩瀚,如同轮子一样不紧不慢地碾压过来,铺天盖地。你眼睁睁看着它迫近,无处躲。就连自身被一点点捻磨粉碎的恐慌,都在时间一陈不变的脚步里被无限拉长。
如果说我出来留学真的有什么改变,那就是我对于“成功的人生”有了全新的认识。这完全是被迫无奈,感觉自己是个异类,又必须为自己的存在找一个理由。
所以,我开始观望我周围的人。有的留着胡子同时染着粉红色的指甲油,有的一百公斤也可以自豪地穿露脐装,有的年纪比我还大,却坦然自若读着比我还低的年级。所以我努力得出一个结论:人与人之间千差万别,人生与人生之间不能比较。
而我理解到这一层,并不代表着我的人生从此可以更幸福。我依然在痛苦的泥沼里挣扎,而且我确信,不论我逃往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这痛苦都将如影随形。我每次在痛苦中清醒一分,又会在巨大的观念惯性中继续撕裂。
春节一过,我在法国的第三年就开始了。坦白说,一直思考是面对痛苦的不得已而为之。人生的选择绝大多数只是跟随我的本能,随之而来的痛苦,只能想办法消解。
但是换一条路,又会有别的痛苦。人生没有完美的选择。
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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