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一种象征意义来说,哲学关注的是精神,艺术关注的是身体。柏拉图对哲学的推崇和对艺术的贬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对精神的维护和肉体的谴责。被柏拉图放逐在理想国之外的不仅有诗人、还有古希腊的诸神。在诗人荷马口中的诸神,是一群没有善恶观念和道德责任,恣意追求肉体满足和快乐神祗。诸神与人的差别,仅仅在于神比人拥有强大的超自然力量。这种力量不仅表现在永不衰老的生命上,还表现在高超的智慧和技能上。希腊神话史,是一部缺乏善恶和道德观念的历史,但力与美是其中的耀眼之处。希腊的多神时代是艺术、诗歌、音乐、舞蹈和戏剧的时代,希腊的悲剧给人带来的是一种美感和快感。只是到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时代中,戏剧才成为了一种道德净化的力量。
希腊哲学和形而上学的出现,标志着古希腊多神教艺术时代的终结。希腊诸神从此除了在罗马的万神殿中栖身几百年时间之外,在欧洲近千年的中世纪时期,基本处于东躲西藏的流浪和隐匿状态。直到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者才又发现了这些古代神祗青春不老,充满活力的身影。在但丁、比特拉克、薄伽丘的小说诗歌中,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的绘画雕塑之中,古希腊诸神的身影开始夹杂在神圣的天使和世俗的贵族们之间。文艺复兴时代不仅复兴了艺术,同时也复活了古希腊诸神的力与美。艺术与自由,多样与差异、冲破了中世纪经院哲学的同一与绝对和柏拉图主义的理念与至善。
西方文明的历史起源于地中海沿岸,自从古老的迈尼锡和克里特文明开始,直到今日,一直是古希腊文明的发展史。这种说法,可能被认为比较适合公元4世纪君士坦丁大帝将基督教定为国教之前,或者是14世纪文艺复兴之后的历史时期,而对于基督教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中世纪,似乎不太准确。可是大多数熟悉西方历史和文化的人都承认,基督教文化是希腊和希伯来思想相结合的产物。但在这两者的结合中,是希腊文化吸收了外来的希伯来文化。也就是说,基督教是古希腊哲学与希伯来教义相结合的产物。
无论基督教与犹太教有多么深的文化和历史渊源,两者都是对立的。在基督教占据主流文化地位的欧洲,无论是中世纪,还是文艺复兴之后的近代,排犹倾向一直都是非常明显的。基督教最主要的神学思想、以奥古斯丁为代表的教父神学和圣托马斯为代表的经院哲学,分别来源于柏拉图主义和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影响。在中世纪之前,古希腊罗马信奉的是一种多神教,即奥林波斯神教。在地中海周围的各个希腊城邦里,保护神的地位在当地是最高的。当然,作为四处漫游的酒神狄奥尼索斯,在希腊诸神中有特殊的地位。俄尔甫斯将酒神崇拜进行改革后,一种新的一神教开始发展起来。这种新宗教开始关注灵魂的不朽超过现世的生存。
二、
俄尔甫斯教是一种与希腊多神教不同的宗教,这是一种哲学宗教。毕达哥拉斯学派是否属于这个一神教的改良派,似乎不难确定。但从他对灵魂不朽、转世轮回、不食豆类的观念来看,都是深受俄尔甫斯教影响的。柏拉图对毕达哥拉斯学说的继承颇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精神和灵魂的关注。在他的哲学中,善与道德开始取代美与艺术的地位,最明显的体现就是贬低诗人和艺术家。哲人王和理想国,将知识、理性、道德、精神作为抽象的存在,置于我们可见的现实之上。
柏拉图的思想与佛教的思想有很多的相似之处,这可能与毕达哥拉斯曾经到过印度有过。但柏拉图毕竟是一位哲学家,而不是宗教创始人。一种真正取代希腊罗马多神教的一神教,在他之后的几百年里才真正的诞生。原始基督教义与新柏拉图主义哲学思想相结合,产生了欧洲基督教。基督教的迅速传播当然是有多种原因的,其中不可忽视的一点是,作为一种信仰道德宗教,很多人都能从其教义中找到熟悉的宗教和神话因素。
古希腊罗马文化与中世纪基督教文化的差别,是两种希腊精神,即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差别。肉体和精神、艺术与哲学、美与善分别代表了这两种精神的特征。新柏拉图主义是日神精神,也即俄尔甫斯式的酒神精神的一种体现。数、理性与和谐,是其重要的特征。但在中世纪,来自希伯来文化的启示与神秘因素,一直对其发展起着制约作用。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中世纪哲学是神学的婢女那种状态。但这只是表面的现象,哲学虽然处于为神学服务的地位,但同时也给神学提供合理性的论证基础。启示原则在信仰宗教里无疑是具有优先地位的,但是对神秘启示和教义进行解释,则是哲学的任务。中世纪的经院哲学,最终以其庞大的亚里士多德式的逻辑体系,将启示和信仰的原则压倒。中世纪的基督教是种精神宗教,灵魂和彼岸、禁欲与神圣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任何宗教信仰都需要神秘和启示,但精神宗教,却特别的依赖哲学。
在古代,哲学是关于世界本源、实体、精神、灵魂、道德的智慧。也就是说,形而上的,才是古代哲学所关心的问题。或许从一开始,哲学就是形而上学。我们会发现,在哲学产生之前,以祭祀原则为主的多神教里,是不存在信仰问题的。
三、
祭祀宗教体现的是一种现世和现实的精神。希伯来人与上帝立约,求取的是民族的生存和延续。希腊人求助诸神,是希望战争的胜利和个人的利益。他们关心生存和生命本身,但却从不向神提出灵魂的问题。在充满部落和民族战争的奴隶社会,生存本身一直是那个时代人所关注的中心,对“生”的问题非常重视。他们崇拜神灵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生活的更好。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形而上的灵魂问题。以色列人所期盼的弥赛亚,是一位像民族英雄大卫一样的“王”,一个强有力的君主和统帅,能用智慧和力量,将以色列人从被压迫和奴役的现实生存困境中解放出来。而不是一位能拯救他们灵魂,让他们重返乐园的救主。
以色列人的祖先,而是亚伯拉罕、以撒、雅各、摩西,他们与神立约,所期盼的是“流着奶和蜜”的迦南地。以色列人的犹太教和希腊人的奥林波斯教,无论采取的是一神教还是多神教的形式,本质上都是一种现实的、世俗的、身体的宗教。通过按照神启的规定献祭,就能得到赐福和应许。而不敬畏神,则会遭受严厉的惩罚。人和神的关系,跟当时社会中奴隶和主人的关系一样,只有命令和服从。就如同奴隶反抗主人会受到惩罚一样,不敬畏神的人,会遭受严厉的惩罚。
神与人的中介是先知和祭司,他们具有倾听和传布神谕的权利和职责。在以色列人的《圣经》和希腊人的《荷马史诗》中,祭司和神谕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民族与个人的灾难与幸福,往往和遵守或者违背神谕是有直接关系的。因此,在祭祀宗教的时代,并不存在信与不信神的问题,而只有服从与抗命的问题。欧洲基督教就是希伯来一神教观念和希腊哲学形而上观念结合的结果。推动基督教教义不断发展的,正是希腊哲学对启示教义的解释。
身体的希腊,艺术的希腊,多神教的希腊,就这样在精神的希腊,哲学的希腊,一神教的希腊文化统治下,在中世纪成为边缘的“异教”文化。在基督教的内部,哲学对教义的解释,如果与主流官方教义不同,就会被称为“异端”。罗马基督教会在欧洲长达近千年的精神统治中,为了维护正统教义和教廷权威,采用了包括宗教裁判所和十字军东征等方式,对异端思想和异教国家进行暴力消灭和武力征服。中世纪的欧洲,在近代被称为黑暗和愚昧的时代,这不仅是相对于启蒙运动给近代欧洲带来理性和科学来说的。即使是从现代信仰宽容的态度去看,恐怕也是如此。
四、
14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复活了艺术和身体的希腊,15世纪的宗教改革,恢复了《圣经》和信仰在基督教中的优先地位。无论是“异教”,还是“异端”精神,一旦从中世纪的精神枷锁中解放出来,就开始逐渐发展壮大起来。身体和艺术的希腊,成为了文艺复兴之后欧洲文学和艺术发展的主要资源。同时,基督教中被打入地狱的魔鬼,也不时的在一些诗歌和绘画中露面。哲学的希腊在近代不但没有随着中世纪经院哲学的终结而消失,反而在摆脱了神学婢女地位之后,又一次激发出新的生机,并且推动了近代科学的发展。
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处于既相互促进又相互竞争的关系之中。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出现了一种将两者重新结合的努力,但无论是康德、谢林、费希特、还是黑格尔,都没有完成这个任务。同样,试图以回到中世纪来确认自我存在的浪漫主义泛神论,也没能做到这一点。而正是尼采,在他的《悲剧的诞生》中实现了两者的结合。但他很快就发现其中的浪漫主义和辩证法气息过于浓厚,从而完全的站在了酒神的立场上。
尼采发现了两种希腊之外的第三种希腊,即科学理性的希腊。并将古代希腊悲剧精神的衰落,归因于苏格拉底的理性精神。俄尔甫斯被酒神的狂女们撕碎,苏格拉底被雅典城邦处死,但他们的哲学被柏拉图所继承。柏拉图与其说是希腊哲学思想的集大成者,不如说是希腊日神精神的集大成者。柏拉图主义一直影响着轴心时代之后欧洲哲学的发展,包括奥古斯丁的教父哲学时代、阿奎那的经院哲学时代、笛卡尔的理性哲学时代和康德的古典哲学时代。直到尼采的意志哲学时代,柏拉图主义才被倒转,日神精神被酒神精神代替。
但哲学,即欧洲的形而上学,本身就是日神精神的产物。如果日神精神无法和酒神精神相结合的话,那么就只能出现这种情况:哲学的终结。从尼采到海德格尔,从维特根斯坦到德里达,20世纪欧洲的哲学家们,一直在做着同一件事,即结束欧洲的形而上学。但无论欧洲的哲学是否真的会终结,艺术的希腊和哲学的希腊,身体的希腊和精神的希腊,都是欧洲文化的源头和发展的动力,欧洲只能是地中海文明所孕育的希腊的欧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