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喜歡開車。
說起車子,就像個人電腦一樣,是非常「個人」的一件事。當然價格是個重要的考量,但在同一個價位區間,許多部分都是很個人化的選擇:品牌、外型、顏色、內裝等等。坐進一輛車,從很多小細節就可以感覺到車主的個性,包括裝飾品、車內(包括行李箱和手套箱)放置的物品、清潔度,以及──音樂。因此,有時坐進某人的車子,會遇到「啊?原來這個人是這樣的!」的情況。
第一輛車是雪鐵龍,號稱法國小鋼砲的1400cc手排車(沒有動力方向盤,當然)。至於明明住在離辦公室走路10分鐘的地方,為什麼要買車?因為時間久遠,現在已經有點不可考。總之,大概就是類似日子過得平順,手頭有點餘裕,於是心血來潮:「那就來學開車吧!」既然學了,當然就要有一輛車來開,不然會忘記之類的。
剛領到車時,每天都會又興奮又期待地找時間來開一開。看起來像在溜車,其實是被車溜。於是第一週還沒過完,就在台北市狹窄的巷弄裡,心驚膽顫而小心翼翼中把前葉子板給撞爛了。就像學騎腳踏車的時候,要摔上幾摔才學得起來一樣,從保修廠領回車子後,有了「原來撞車是這樣喔」的經驗,膽子好像自然變大,技術就自然進步了。
沒有多久,因為種種因素搬到了郊區。在當時道路尚未完全開發、沒有太多路線選擇的情況下,上下班的單趟路途就要花費一個小時以上。這下汽車變成了每天進出的必要交通工具,而不再只是個閒暇時拿來玩一玩的玩具。
很多人對於開手排車要不斷換檔以及沈重的方向盤感到很厭煩,但很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當然,偶爾幾次塞車過於嚴重到要花二個小時才能進台北市區時,真的讓人十分崩潰,要切入狹小的停車位時,轉動無動力方向盤也真的會讓人滿身大汗、氣喘吁吁,但是確實從來沒有因為要頻頻換檔或是費勁轉方向盤而厭煩或抱怨過。
事實上,開始和這輛車相處,慢慢熟悉它,越來越熟練後,開始喜歡這件事。喜歡手握方向盤時的那種踏實的觸感,鬆鬆地握著方向盤的一角,輕輕一帶動,眼前的視野就會隨著轉變角度。踩踏離合器和油門時,隔著鞋底可以清晰感覺到腳底加壓的力度和觸感。左腳先用點力踩下緊緊的離合器,右手推上排檔,然後右腳輕輕踩下油門,含著離合器的左腳再漸漸鬆開。這一切微妙的切換都毫不遲疑地連續進行,差不多就像是大腦放出訊號,手腳就隨著指令動一起來一樣那麼自然流暢。如此,無論是要急速起步、迅間加速,一切動靜都在掌握之中立即反應,這種人車合體的感覺,真的是很棒。
雖然車子四周都是玻璃車窗,但是有趣的是待在裡面,就是會覺得這是一個獨立的私人世界,彷彿是一個可移動的房間,也不會太在乎別人是否看見,萬一感受到有某人注視的視線,可以直接直挺挺地回望著對方,對方通常立刻會若無其事地假裝是在看其他地方。上班途中,在車子裡可以做的事情還真多,從吃早餐、剔牙、梳頭,到包括夾睫毛、畫眼線在內的種種化妝的細活兒。如果拍下人們單獨待在自己車裡時所做的事情,內容應該會很有超乎想像吧。
在上班與居家的中間,生活中多出的「在路上」的時段,發展成了正軌生活之外的獨特時光。路途上,少不了的,當然是音樂。上班時,最好的搭配是「台北愛樂電台」。或許因為眼前就有很多事情等著要處理,這個時間段好像就是比較沒有什麼聽音樂的主動性,所以選擇不太會讓你不時想要伸手去換頻道的電台比較好。有時收音機中播出的音樂,也會很碰巧地和當下的情境非常搭調。就好像有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開在台北市的林蔭大道上,穿過樹葉間隙的點點陽光灑在擋風玻璃上,行動中的美麗光影流動著的同時,收音機裡響起的是貝多芬〈田園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另一天早上八九點時,天空卻翻騰著濃重的烏雲,天色壓得像是傍晚一樣陰暗,一副暴風雨隨時都要排山倒海而來的態勢,收音機突然響起了莫札特〈安魂曲〉,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好像末日的異次元一樣。
但是,下班後返家的路途又完全是不同的景觀。相較於一般人,下班的時間如果不是很晚,就是非常晚。經過了一整天的內外大小會議,無數的協調、溝通、說服、聯絡、解決問題,很多東西都需要時間來沈澱與轉換,而一個多小時的返家路途就成了最好的療癒。少數很特殊的情況下,情緒糟糕到放聲嚎啕大哭,獨自一人在黑暗的車中,一切都是可以的,不需要有什麼壓抑與掩飾。在這難得的自己與自己共處的時光,種種緊張和擔憂在平穩的行進速度中,漸漸和緩,慢慢平息、鬆開。
這個時段,就會有主動想要聽某些音樂的心情。經常出現的是Tom Waits充滿了香煙和酒精味的沙啞嗓音(雖然他早在80年代就已經戒煙戒酒了),以及他那滿盈著破舊小酒館飄泊氣息的歌詞和感傷又不羈的旋律。還有Billie Holiday永遠都無法被超越的美麗與哀愁,Chet Baker憂鬱迷人的嗓音和小號,當然也少不了John Coltrane、Miles Davis、Bill Evans等等爵士樂大德。另外,點播率極高還有文溫德斯《巴黎.德州》的電影原聲帶,Ry Cooder觸人心弦的滑弦吉他,配上身旁不時飄忽而過的車燈,使夜晚的公路顯得特別深沉孤寂,而其中收錄的男女主角在偷窺俱樂部隔著單面鏡的一段對話,在夜裡滑行的車中,可以清楚聽到很多語氣的細節,每一句話都觸及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那個部分。
然後,上下班的短程旅途,演變成長途的旅行。所有行李放在後車廂,少了搬運行李的負擔,變得非常輕鬆。想要去哪裡,立刻可以上路,沿途想要在哪裡停下來、要停留多久,都能隨意所欲。這對當時熱衷於用單眼相機拍正片的我,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看到可能有點意思的地方,隨時都可以停下來尋幽探奇。因為不需要擔心時間,所以可以花時間慢慢去感受,在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落,找到有味道的東西,拍到滿意的構圖與光影。或者,就只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經驗著截然不同的氛圍,讓自己安靜地與周圍的空氣融合在一起。
因為自己開車,所以能輕鬆地去到許多小鄉鎮,脫離大路,進入延伸出去的陌生小徑。雖然談不上什麼上山下海,卻也見到眾多不同的風土景緻,發現這個從小生長的島嶼,處處都有新的發現與驚歎。想起前人對它的描述──婆娑之洋,美麗之島,真是十分優美又貼切。
長途旅程中,音樂也自然換成不同的風景。這時候,ECM絕對是占了壓倒性的優勢。曾經看過某位樂評人如此形容這家德國唱片公司:「ECM的音樂無法被歸類,你沒有辦法說它是古典、爵士、新世紀或任何什麼類型,ECM就是ECM。」真的只能點頭稱是。旗下長老級的Jan Garbarek融合民族音樂的遼闊悠遠薩克斯風,Egberto Gismonti反應他巴西多元音樂背景的曲風與吉他獨奏,Don Cherry使用非洲中亞樂器的創作和他獨特的袖珍小號,Eleni Karaindrou為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所寫的優美哀傷的電影配樂,此外,當然還有絕對不能缺席的Keith Jarrett交織了古典與爵士、獨樹一幟的樂音與鋼琴。這一切和地球另一端的台灣風土異常合拍,無論是廣闊峻峭的東部海岸、田園詩般的花東縱谷、蜿蜒潤澤的中部橫貫公路、南台灣烈日高照的鹽田、稻田圍繞的小鎮,都非常奇妙地能夠超越地域與文化互相詮釋,形成美好又和諧的另一個世界。
大學時代,在國際影展中第一次看到文溫德斯的電影,對他電影中的公路元素深深著迷,特別是他著名的「公路三部曲」:《愛麗絲漫遊記》、《歧路》、《道路之王》。主角因為種種原因,踏上了一段旅程,經歷意想不到的狀況、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那種無法再安穩地一成不變而踏上陌生旅程,面對著不可知未來的迷茫與孤獨,以及人與人之間既疏離又微妙的情感,路途中,在主角內心世界漸漸沈澱,也在觀影者心中漸漸發酵。
《歧路》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有一種想要脫離常軌,去追尋一些什麼的渴望。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並不是那麼容易,特別是已經踏入了社會共同接受的某種生活軌跡之後。但是很奇妙地,在開車的路程上,無論是長程或短程,總是會有某些時候,能夠呼吸到那股清新的空氣。就好像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輕鬆地倚靠在窗緣,張開手指,細細感受著從指縫中吹拂過的風,心裡總是會油然生起莫名的感動。車速的流動、光影的流動、音樂的流動,觸發了內在的流動。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喜歡開車的原因。因為在這樣的經驗中,有著流動、有著自由、有著空間、有著可能性。
看起來像是向外要前往某處的旅程,其實,真正的旅程,是發生在心中。
後記:不久前,看到一位朋友換了新的微信頭像,一張夜間攝於美國公路旁的黑白照。因為這張照片的氛圍,喚起了心中某種「公路魂」,於是寫下了這篇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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