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是这千村万落里的精灵。这里的鸟雀虽多,却没有哪一种能够像它们一样在人的家中自由出入,甚至登堂入室,在他们的屋子里筑巢安家。它们是不嫌这乡下屋舍简陋的,王谢堂上的杏梁虽然精巧华丽,可它们到底是要自己衔泥作窝的。在春天的温暖时日里,它们在这片村子里的寻常百姓家飞出飞进,它们多将巢安在外墙的雨檐下,或者堂屋的墙上。这屋子主人对于它们的到来是表示欢迎的,他们半嘱咐半吓唬家中调皮的小孩千万不能去捣毁它们的巢,否则要是掉头发生瘌痢的。于是,它们安然无恙地在这人家定居下来,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它们把自己的窝安得高高的,高过人的头顶,这使得屋子里的人对于它们的生活知之甚少,何时产下第一枚蛋,何时孵化出第一只燕雏,甚至是何时离去的,他们大多一概不知,唯有家中好奇的孩子隔几日就要抬头看看,却也是一知半解、茫茫然然。而它们对于这家中发生的一切却是了如指掌,这房子的两扇大门天亮就开启,天黑便闩上,隔着一道低低的门槛,房子里的人一天不止三次地跨进跨出,左右前后的邻居不到三日便要来一次。清晨的薄雾里,男人担着水桶去水边挑水,女人在灶间升火烧早饭;傍晚的橘黄色灯光里,男人举着酒杯一口酒一口菜,女人端着饭碗一边催促他停杯盛饭,一边又别过头责备孩子不该贪玩把功课留到晚上。农忙时,男人女人扛着农具早出晚归;农闲时,女人们聚到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扯着闲话。这屋里屋外发生的一切都是被它们收尽眼底的,连这家里养的猫趁女人去水边浣洗的间隙跳上饭桌偷食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好在它们都是善解人意的,默默地俯视着这村子里的一举一动,却从不多嘴多舌,是这农家生活的温情陪伴者。
要说这村庄里除了与燕子朝夕相对的除了人类,那便是麻雀了,可麻雀哪里赶得上它们半分。先就颜色来看,麻雀已输得彻头彻尾了。燕子的一身羽毛光亮柔顺,一双开着叉的尾羽更有着说不出的俊俏和时尚,连西方绅士们的衣服都要模仿着它们来剪裁。而麻雀一身枯黄夹杂着黑斑的羽毛则暗淡无奇,好似秋天衰败的茅草落叶。麻雀终日都是无所事事的,不是栖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就是停留在房檐下觊觎门前鸡鸭吃剩的残食渣粒,它们从来都不是自食其力者,人们对于它们的到来厌恶至极,总是拿着扫把它们从晒谷场驱赶走。燕子却是自力更生的,房前屋后的树杈上,田间的庄稼里,都是它们觅食的地方,它们能啄食到人类也无可奈何的昆虫,所以,人们对它们都是喜爱有加的。麻雀的视野总是狭窄的,这源自于它们的活动范围。它们生在这块地方,长在这块地方,连死也是在这里,到底是没出过远门,自然是没什么见识的。燕子则不一样,暖季在这里筑巢安家,冷季则要一路南行,去往温暖的地方过冬。这一路山长水远,它们翻山越岭、过江过河,是长了不少见识的;这一路凶险难测,好在它们从来无所畏惧,抛家傍路,不远万里地来来回回,它们真是勇气可嘉。
现在,春天又如期而至,燕子也飞回来了,村庄在它们的身后越来越远,那红墙黑瓦的房屋也越来越矮,渐渐变成了模糊的红和黑。它们穿花拂柳、越水过桥,哪里都少不了它们的身影。杨柳风中,它们逆风舒展双翼,那一条条剪刀似的尾巴迎风招展;桃花雨前,它们斜翅低翔,和田埂上的野草打着“擦边球”。天放晴了,地里的油菜花全都开了,一朵挤着一朵,一串挨着一串,一亩连着一亩,最后就成了没有边际的海,海水是这片无边无际的金灿灿的黄。它们在这花海上空飞行也是看不到边的,满眼都是灼目的金黄,连绵不绝、惊心动魄。它们飞得久了,眼睛也看得累了,需要供它们栖足休息的东西。这时候,电线杆就出来了。电线杆是这广袤田野里守卫者一样的存在,它们总是笔直地立在田头陌间,多少年如一日地守护着这片田野。它们稀稀疏疏地站立着,一根接着一根,一排连成一排,望不到头似的,最后构成了密密麻麻的点阵。它们的下半身被淹没在这油菜花海里,只露出上面的大半个身子,像沉船上浮出水面的桅杆似的。电线杆之间拉着长长的细细的电线,一根不挨一根,像几根平行线似的无限延伸,也是看不到头的。它们终于使这田野不再单调,也使得过往的鸟雀有了歇脚的地方。燕子飞上这些水泥杆之间的电线,双爪紧握电线,收拢翅膀,闭目养神。夕阳在西边渐渐下沉得看不见了,一缕缕炊烟在不远处的村庄上空袅袅飘起,它们也该归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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