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几个字,岳楷面上倒是波澜不惊,只是也没有让刘梓襄起来的意思。他继续不疾不徐地问着话,手上的动作倒是不知不觉间停下了:“刘卿何故突然提起三哥?”
康王爷名讳岳楌,是先皇的第三子。他与岳楷二人为一母所生,性格却相去甚远。
不同于岳楷出了名的敦厚仁慈,岳楌其人,雷厉风行杀伐决断,最不屑便是妇人之仁。他这样的性格颇得先皇的喜欢,常常称赞康王有一统天下的英雄气概,以致储君之位悬而未决时,朝中不少大臣认定这位三皇子是未来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等到先皇宣布岳楷成为储君的那天,很多人都始料未及,只得纷纷调转枪口去补拍岳楷的马屁。
两兄弟最大的相同之处,可能就是气量。不同于岳楷的天性仁厚,岳楌的气量大,是大的吐天纳地——他对人对事并不宽容,更多时候只是压根就不在意。就连岳楷成为储君的时候,他也不在意,只说岳楷才是安邦治国的最佳人选,而自己志不在这一方小小宫苑,愿意全力辅佐先皇与岳楷开疆辟域,成一份名垂千古的霸业。
刘梓襄同他是颇有些渊源的,却依然没有猜透他会是这个反应。她也私下问过他是否真的毫无怨言。“做皇帝的这个人是谁很重要吗?你若能生出翅膀,飞到天上向下看就会知道,纵使三皇五帝,纵使九五之尊,也不过是肉眼不可辨的微尘。在天上能够看见的,只有这天下。”
他抬头看着天,双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大洋:“皇帝不过是换了一个名字的黎明百姓,百年以后还是会化作枯骨渐渐腐烂。能留下的,只有我们为天下苍生造的福祉。我知道老七会是一个好皇帝,如若他不是,纵然使便天下诡计阴谋,我也要拨乱反正。”
也许因为一母所生,也许是皇位归属尘埃落定彼此心安,也许是因为在权力斗争面前两人依然没有撕破脸皮,岳楷与岳楌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在岳楷初承大统的时候,两人明面上是兄弟君臣,实质上倒更像是彼此的一只手臂,一条腿。继位之初发生过不少事情,全赖两人的亲密无间才一一应对过去。这种亲密无间或者来自于完全的忠诚,或者来自于完全的信任,或者两者皆有。
如果康王爷没出事的话,可能两人间完美无缺的合作会持续到现在,朝堂上自然也没她刘梓襄和那赵纲这么多事情。
天颐二年,即岳楷继位的第二年,本该赏玩红叶的秋天里,琉球倭人进犯松台府。身为镇东节度使的岳楌率军出征,一向身先士卒的他这次仍旧冲杀在最前线。
倭人是会邪术的,岳楌当然知道,只是他没想到这邪术究竟厉害到那般程度。具体的原因和事发经过他从未向人透露过,所有人只知道,战神康王爷与亲兵也着了倭人的道。过程的惨烈没人能想象,只是眼看着康王爷出征时带走的两千精兵,只回来了不到三百个,而其中一大半都缺胳膊少腿。
康王本人更是久久徘徊在鬼门关上,他身中七八箭,大部分全在要害上,还是毒箭。听说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阖上双眼。副将邓卓只能将他留在松台请名医诊治,自己带伤回京复命。岳楷听说了岳楌的伤,竟像是被人抽去一缕魂魄似的,跌坐在龙椅上半晌不能动弹言语。
“快!备马!带朕去探望三哥!”片刻之后他终于吼出了第一句话。岳楷下的第二道旨是:除了专职为太后请脉的章神医和妇科大夫以外,所有不到六十岁的太医必须连夜请到松台府为康王诊治。这个从做皇子时就以仁德闻名的人第一次如斯兴师动众,疯也似地挥霍着他的权利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挽留岳楌的性命。
他不止一次流露出出宫探望岳楌的意思,每次都被赵纲为首的一群老臣劝住。而每每被劝阻之后,这个年轻的帝王必会赏赐几大马车的名贵药材,再配上几个名医代他去松台。似乎他也明白,作为一个不通药石而权倾天下的弟弟,这是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天颐二年的年底,是在一股低沉而小心翼翼的气氛中过去的。关于岳楌的好消息坏消息时不时地传来,朝臣们与其说是害怕岳楷的阴晴不定,不如说是打心眼里为岳楌担心——这个手腕强硬的战神,这个与岳楷相互扶持的康王一旦倒下,只怕从前忌惮着他的外敌们就要跃跃欲试了。
这一年岳楷下的最后一道旨,就是将年号改为永安。那一年过年没有盛大的庆典,大小京官照着他的意思茹素为康王祈福。
三个月后,岳楌总算从鬼门关重新爬回了人间。待到他又修养过三个月准备回京的时候,已经是花红柳绿的盛夏了。岳楷为他的归来准备了盛大的仪典,特派刘梓襄作先行官去松台迎他。
时隔大半年重新见到岳楌,若不是他身上亲王的服制,她应该认不出他。他从来不曾如此消瘦,纵使目光炯炯如旧,也掩盖不了那种大病初愈的苍白憔悴。他摆手支开了寸步不离的随从,叫她牵上一匹马出去走走。
“……”
“别不说话,受伤的是本王,怎么一个个比我都难过。”
“……”
“本王又没死,哭丧着脸做什么。”
“我只觉得又唏嘘又恨,恨倭人更恨没人代你出征。”
“我本来是不信命的,现在信了,如果我说就算我留在京城没有来松台退倭人,也总有一天会变成这幅样子,你信吗?”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一路从日上三竿到月明星稀,一路从别府门口到昀江边到不知名的茫茫树海,他们聊了旧事,也说了新闻。刘梓襄知道了很多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以致从那天起,已被她深深埋葬的一些记忆时不时地又要蹦出来撩拨起她的偏头痛。
此刻她跪伏在垂拱殿里的茶室中,又一次开始了偏头痛:“官家莫怪,臣这么说自有臣的道理。万望官家恕罪,让臣说个明白。”
“刘卿快快请起吧,何故诚惶诚恐至此?”岳楷讨论军情时笔挺的背脊不着痕迹地松了下来:“朕知道你一心为了大黎,又岂会无缘无故地怪罪?你今天身子不爽,上上下下地折腾自己作甚。”他自然地拉她起来坐下:“只是有点出乎朕的意料,三哥在封地隐居多年,很久没在政事上听见他的名字了。”
“臣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此事最适合由康王出面。”刘梓襄挺直的身子微微向岳楷前倾着,表现出适度的诚恳与辩白的急切:“江州距离康王别邸并不远。康王微服访江州,半道遇流寇攻击,暗卫制服后,发现竟是假扮成南陈人的齐兵——官家觉得这个故事是不是最可信?”
看见他极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她接着说下去:“康王爷如今失了武功,人也无心军务政事,这是天下皆知的。谁会觉察出他与齐兵的冲突背后还有文章?更何况王爷身份又比文武官员尊贵许多,过去威名犹在,替官家说话做事自然更有分量些。”
听到这里,岳楷陷入了沉思,一会才徐徐点头道:“刘卿考虑的周全,这件事,确实最该由三哥出面。”他来回摩挲着玫瑰椅的把手,“三哥的无心朝政倒成了又一次被扯进朝堂的原因,岂非命哉。”
“刘大人所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只是老臣觉得,也未免片面了些。”枯坐许久的赵纲再度发话:“官家有一份体恤兄弟的心,刘大人又何苦非逼着要扯康王爷进来?臣举贤不避亲,定边军承宣使章明可堪此大任!他虽……”
岳楷摆摆手,像是倦了:“行了行了,赵卿不必劳神,就照刘卿所言办吧,章明刚被朕遣去、出去剿流寇,哪里赶得及?明日朕就着人赏点玩物到康王别邸吧。”
岳楌从松台回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那个器宇轩昂的康王爷,突然对朝堂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转而迷上了求仙问药,听说他不舍昼夜地泡在王府里,和一大群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方士研究丹药。后来干脆在书房里支起一个紫金炉子,搞得整个宅子乌烟瘴气,朝更是从来不去上的,只托说大伤未愈,不能过分操劳伤神。
一个英明神武人人敬仰的王爷,经松台一役竟变成了这幅不务正业只问鬼神的样子,朝野上下无不痛心,岳楷更甚,免不得宣他进宫长谈几次,太后也常常在康王进宫请安时对他谆谆教导。双管齐下成效显著。不到半个月,岳楌就上书要西去莨州休养,只道寻见一处对健康大有裨益的风水宝地。
众人也不知是绝望还是没明白,竟再没人挽留。岳楌也是动作奇快,只带着几队亲兵与几位不愿离开他的旧部,飞也似地赶赴莨州,支起更大的炉子炼更神的丹去了。
“刘仆射啊,人生一场,本王算是想明白了,当那些箭一支接着一支扎进我身体里的时候,你知道吗,其实已经不痛了。只能感觉到那些箭镞钻心的冷,只能听见骨肉粉碎的声音。每个弹指都久过一生。”他离开镇江城的时候,刘梓襄送了他一程。他们坐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这些话本王和棋玟也不曾说过,同你讲这些,无非是希望你理解我。松台对于本王而言,不是在鬼门关走过一回,是在炼狱里死去活来无数遍。从前那些看不透想不开的,也全部澄澈了。”
“有什么能比活得久一些更重要呢?朝堂,军权,江山你的我的真没什么差别。”可能是觉得累了,岳楌换了一个姿势,斜靠在车里:“本王只想活得久些,陪棋玟啊瑾晟她们多看几年人间好花。”
刘梓襄看着他,低头去数脚边毯子上的纹样。
“王爷有齐人之福。”许久,只能说出这一句来。
此时已是夏末,花却开得比什么时候都好,灿烂里开出决绝的味道。第一缕秋风沙沙抚摸过树叶,填充着太过安静的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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