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18069616/4842327938b07343.jpg)
奶奶说,父亲小时候特别顽劣,不爱读书,13岁半自作主张去跟一个篾匠师傅学手艺,他记性好领悟得快,师傅说什么一点就通。14岁还没出师就能独自一人上别人家去编织背篓和筐子。父亲16岁不到已经能靠打席子、做桌椅、编背篓等挣钱贴补家用了。
但大字不识几个始终是父亲的短板。他从小奔波在外,中年外出打工,一生狠狠栽过几个跟头,都是吃没文化的亏。父亲后来倾尽全力栽培我姐和我读书,是有很痛苦的领悟在其中的。
90年代初,父亲是七乡八里口碑最好的篾匠师傅,他带出师的徒弟不下30个,第一批三个年纪都比他本人大不少,最后一批小点的那个跟我姐同龄。那段时间是父亲的黄金时代。
伴随商品经济大潮汹涌而至,传统手艺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父亲依然是本地收入最高的篾匠,可每年挣到的钱已经越来越难以支撑日益庞大的家庭开支了。父亲时常眉头紧锁,笑容越来越少。
父亲在40那年收起篾匠工具,决定另谋出路。他没文化,不会说普通话,不会别的技术。我家祖上八辈贫农,父亲没有别的依仗,他是我们整个家族第一个走出大山且走得最远的农民。
他去过山东、河北、西藏、内蒙等地,但这些地名其实意义不大,对父亲而言,不过是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一个矿井到另一个矿井而已。正如金矿铜矿铁矿煤矿在他眼里没有区别,石头而已。他是矿工,白天下井晚上睡觉,如此而已!去年夏天跟父亲聊天,我问他,挖矿又危险又累,为什么不干点别的?父亲回答说,你跟你姐等钱读书,这个收入高来钱快,有力气能吃苦就行。
父亲真正走进城市是在2003年6月。那天矿井塌方,一块一尺见方的石头压在父亲腿上,他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矿渣和石块哗喇喇倾泻下来,很快就埋到了腰部位置,父亲说当时已经不做别的打算了,反正是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万幸啊,工友来得及时,抢救也很得力,父亲终究是捡回一条命了。包工头安排老乡陪同父亲前往青岛住院。
两个月后,医院同意父亲出院,但导尿管还得不间断用半年之久。我姐从学校请假,孤身一人去青岛与医院和矿区老板接洽,协商处理重伤赔偿、后续治疗、出院、返乡等事宜。
离开青岛的头天晚上,姐姐带父亲去市中心看夜景散散心,置身于喷泉、彩灯、高楼和人群之中,都市的美带着一圈富足安康的光晕,父亲长叹一口气说:“城市里真好啊!”
姐姐说,无论相隔多少年,她都忘不了父亲说这话时的眼神,很让人心疼。姐姐还说,她不知道父亲是从哪一刻开始变老的,但她知道自己是在看向父亲眼睛的那一秒长大的。
周围的霓虹灯那么亮,音乐喷泉那么美,万家灯火和车水马龙演绎着怎样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希望有一天,能带父亲真正踏进都市的繁华里,作为回家的主人,而不是驻足的过客。
2010年以后,父亲在城里有两个家了,我在绍兴姐姐在宜昌,我们都欢迎他,希望他能长住。父亲以赡养老人为由婉拒了我们的邀请。
2017年,县里评选优秀民间艺人, 镇文化站推荐父亲代表本镇参赛。父亲交上去的作品是个葱绿色的小背篓,一尺来高,饱满圆润,做工很细,可以让小朋友背着玩儿,也能当个摆件插插花,看得出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这件作品最终只获得工艺品类三等奖,奖金2000元,作品在展览会上以380元价格被人买走了。文化站长把证书和钱送到我们家时,我们开玩笑说,证书就一张纸不要也罢,钱送来就行了。又说,编了一辈子背篓,手上老茧都磨出几层了,到头来就用料最少的这个卖了个好价钱。父亲本来爱开玩笑的,这回没笑,他很严肃地说:“还是证书比较重要,这是荣誉,钱买不来的。”
2022年,送走我年迈体衰的奶奶和外婆后,姐姐再次恳求父亲搬去城里住。父亲说,偶尔去帮忙带带孩子,或者小住几日可以,定居不行。
我们于是知道,父亲当年或许真的向往过城里的月色,可他真正贪恋的也许只是夜色掩映下的那份闲适、轻松和愉悦。
如今,能带给他这种感觉的,是我们姐妹俩生活美满事业有成,是这么多年用心栽培的几百株橙子树,以及门前的花草,屋后的菜园,是大山深处那片翠绿葱茏的竹园,它们能在他手中变成翻飞的薄篾片,然后是椅凳、书架、小桌子、小背篓……
如果这就是父亲梦里的生活,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