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降神

远方的风拂过清晨的第一声鸟鸣。他睁开双眼，插口处的输入器微微发着烫，他扫描电脑内的内容，确认它已经输入完毕后将它拔出。有些疼，他想。感受器为它传来了缩小的拟真触感，他不禁思索如果人类受到这样的对待究竟会怎么样。但他没有时间遐想了，事务堆积成山，等着他处理。

谢尔其实并不需要睡眠。他坐在那里只是为了输入数据，加载未完成的档案。等到十天零三小时二十八秒后全部档案载入——也就是这世界上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后——他便能够不眠不休地工作，直到能源耗尽、世界毁灭的时刻来临。而那时，想必他也会成为最终引领人类走向胜利的神明。

他从属于他的房间内走出，制造者点头哈腰地对他行礼，就像最狂热的信徒对待最崇高的神明。谢尔向他微笑并点头，并不意外地发现制造者脸上的喜悦更深。

“还需要几天？”他开口，不易察觉的机械运转声藏匿于最干净的嗓音里。

制造者清楚他在问什么，抬手调出电子面板：“三天左右，现在剩余的敌对势力已经几乎完全消失，只剩小股愚民躲在山岭上负隅顽抗，我想只要他们看到您是多么的伟大而无所不知，很快就会完全被收服。”

谢尔轻轻点头，面上完美的微笑越加扩大，上挑的眼尾都带了些笑意。他拉开窗帘直视初升的太阳，感受日光烧灼仿真视网膜，随后在一片白光里转身，用尚未恢复的眼睛看向他的制造者，他的信徒——

“我将成为唯一的太阳。”

他说，冰冷无情的微笑带着表面的温度，就像无力的太阳，无论怎么照耀也无法为任何东西镀上永恒的金光。他不再管身后顶礼膜拜的信徒，自顾自转身出了门。

天空之岛上的风很大，他向下看，那些城市、那些村庄都将成为他的领地。

他将成为唯一的神明。

谢尔睁开额头上的第三只眼。那是一只机械做成的眼睛，与他的另两只眼睛是相同的祖母绿，剔透的无机质里藏了摄像头。他能看见远处海岸线白沙被卷走又随着浪扑上岸边，海风里海鸥的双翅平整地展开。他又转过头，巍峨山脉上一小块石头砸中蕨类卷曲的叶片，山间溪流里细小如手指般的黑色鱼儿正向上游进发。

生机勃勃的世界。他想，银灰的发丝随风拂过脸颊，微硬的毛发质感鲜明得不像人类。他转身，后背的银色纹路亮起荧光，随后如刀刃破开皮肉的声音在无人的悬崖处响起，他却觉不出疼痛般自如地伸展刚刚长出的双翅。那是一双冰冷的翅膀，洁白的羽翼巨大到能将谢尔包裹在其中，在它的表面能看见拼合的缝隙与齿轮。他抚摸着这双翅膀如同在抚摸自己的一部分，然后轻轻地展开双翼。风刮过崖边，惊起尘土与一阵鸟鸣。他自如地翱翔于天空，丝毫看不出这是他第一次飞行。

但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呢？人造的机械神明掌控着全世界。他是机械、是神明、是人造之神，也是机械降神。他将整个世界打破又拼合，按照人们为他赋予的代码改造整个舞台，为了渺小人类的一次恳求而改变整个世界。

机械降神。

他将成为解决一切的神，无论那解决办法有多么突兀又伤害了多少人，他将解决一切。

“正如您所知，世界已经全盘归属于您。”信徒颤抖的声音传来，他分析后得知那是欣喜的情绪。应该如何应对呢？

谢尔看着信徒的眼，脸部机械转动牵起丝毫没有违和感的微笑。他轻轻点头，向窗外看去。天空之岛的云很洁白，看上去正如一种名为棉花的、作为人类衣服原料的东西很像。但谢尔清楚这并不是棉花，若是用他那双翅膀飞上去触碰，大概也只能碰到湿润的水汽。

“是时候显圣了。”信徒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不再看那片云，兀自走出屋子。透过稀薄的空气，他能看见平原上的一座宫殿，以三百多年前的建筑风格建造，却是崭新的，昨日才刚刚完工。

谢尔站在悬崖边，迈出最后的步子，如同路西菲尔从天堂坠落一般，他向下坠去，就连风都追不上他的速度。然后双翅破出。他伸展开巨大的翅膀，洁白冰冷、却又包含着信仰的翅膀。信徒们屏息凝神，望着他从一开始的坠落到如今的滑翔。

他飞向那座宫殿，在门前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他、看到他那双巨大的翅膀后沸腾了。他能听见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泣，可情绪总体判断为喜悦。

这是信仰吗？他不懂。

他轻轻地落地，那双翅膀依旧留在身后，即使有风也不颤动分毫。

谢尔想，他将解决一切。

他将成为唯一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