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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爷轶事(小说完整版)

杨爷轶事(小说完整版)

作者: 曲赣江 | 来源:发表于2020-04-22 18:07 被阅读0次

    杨爷轶事(小说完整版)
    曲赣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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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皱了海面,却抚不平东台杨爷内心的痛。

    东台临黄海,早先的渔村。贫瘠之地,多诞生希望和憧憬,就有了籍借神仙之名的董永与七仙女传说,慰藉心灵。

    杨爷父辈那代的家道殷实,却不张扬。早先,站在东台村口,杨爷家的老屋,除了屋顶上辅设的桔杆整齐几分,每年翻新一次;略显高大于村中的土坯外墙,抹得平整两分,看不出有啥不同。

    很久以来,村人们口口相传,杨家老屋建的时间多了点,房屋上梁后,辅了屋顶桔杆,院墙一隔,村人们再无缘进杨爷正屋一次,鲜有人得见内景。仅是几个外乡的木匠,斧头凿子,又忙活了数月。都是往事了,只是传言。

    杨爷是村上唯一去外乡读私塾的。这个唯一,是指时间长。颇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意味。杨爷回村,是因为外面闹革命党,那一年,辛亥革命爆发。大清没了,科举自然也没了。一心私塾,想着考个秀才中个举人,以期光宗耀祖的杨爷,没了想头,又奉行“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索性回村娶妻生子。

    吹吹打打、迎娶的炮竹声中,人们第一次得窥杨家老屋的内景,一时瞠目结舌。不同于寻常人家,杨家老屋内里迥异于外墙,一色的木柱支撑木板做墙面,清漆油亮、清香,木材纹理细密,红烛光影摇曳,高大上。彼时,民生凋敝、兵災匪患猖獗,有几户能有这光景?这排场?

    村人咂咂舌,终又无法吐露出一字:瞧瞧杨爷,修长挺拔,一根长辫梳理得溜光水滑;再瞅瞅人家娶的媳妇,虽说红盖头遮着,但凡用心人一瞅,上座的哪个不是县里省里的一方人物?关键是,那几位面色端凝之人,哪个又不是女子的姻亲长辈堂兄弟?大户啊!

    村人皆知杨爷娶了杨侯氏,却一次未见过杨侯氏。杨爷那时还青涩,却守旧得很,屋中女性不出门。不对,出过门。杨家老屋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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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爷老屋着火了,火着得莫名其妙。这时杨爷的双亲已不在世,自个儿当家立事,成了一家之主,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娃。

    白昼的时候,时代风云漫卷了渔村,村中的男人们或自觉或不情愿,都割了或被割去了大清的辫子,名曰革命。谁也未想到,之乎者也的杨爷,这样温良谦恭的一个人,却形同丢了性命一般。被外乡人按住了,剪去辫子的杨爷,一脸的悲凄之色,眼神呆滞。

    杨爷的骨子里,辫子是命根子,没了辫子,失了脸面丢了份儿,腰杆似乎不再硬气,读了数年私塾的尊严,也荡然无存。说及辫子,杨爷的眼神黯淡无光,满满地忧凄之色。那个午后,脚步踉踉跄跄的杨爷,失魂落魄,傍晚才回了杨家老屋,病倒了。

    谁也不知道那火怎么烧起来的。旧时,东台乡村的窗户不同于今日:杂木板打的两扇对开的窗扇,从里开启,一关,屋内光线瞬间便暗淡了。村中的房屋,一色的坐北向南,杨爷家也不例外。向南的窗内,一张条桌,几册线装竖行书籍。北端东西方向,一张床,床头柜上,一盏明油灯,一个竹篾编织作壳的水瓶。床与条桌相隔处,对着朝向堂屋的门,齐墙一个床柜。即便外面日头高照,两扇窗扉一合,屋内阴暗、清幽,恍若隔世。看不出哪儿讲究,直至起火了。

    那时杨爷承着祖荫积攒,尚未出门讨生活。被响应革命的时尚派革了辫子后,杨爷仿若被抽去了精气神,数日卧于床榻,没个响声儿。这个时候,火着了起来,从另一侧厢房烧着的。等到乡邻们呼喊着,提水浇熄了火势,那些个条凳、供案、八仙桌,被挪到了院子中时,人们惊叹了:条凳的底面均刻有某年桂月,一望即知工成于某年八月;八仙桌的梆沿也都镂雕着一色传说神仙。讲究!

    村人们第一次见着了杨侯氏:柳叶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荷叶色的罗裳,腰身绰约,盈盈一施万福道谢,娟秀!只是人们的关注仅仅停留了片刻,转而望向过了烟火的宅门:过火处,如炭漆黑;火未及处,紫红漆脱落斑驳。乡人同情心重,心善的大多直抹眼泪,面存凄色。

    早初,杨爷的长辈只图了好看,却未想及清漆涮就的内饰,随着风吹日蚀,易燃。杨爷闲居了几年,一场火,耗了钱财修饰,家道开始中落。咋办呢?掮上褡裢,直奔县上杨侯氏堂兄处而去!堂兄在县上任职已久,人脉广聚,杨爷自忖饱读诗书,寻思去谋个职位。

    房屋过了火,杨爷支撑着下了床,几日茶水未沾的身体虚弱,风一吹就晃,抖抖地穿上一袭藏青色长褂,套上一双芦絮编织的草鞋,咯吱咯吱的,直奔县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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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先的年景,寻常大户人家多走姻亲和直系,鲜与小户人家走动。杨爷也不例外。这不,一出门,奔了县上杨侯氏堂兄处。

    也是奇特。杨侯氏堂兄姓侯,原本与杨爷同一私塾唱学。彼时新学堂讲些自然学科,诸如数学、物理之类,这才有了庚子赔款建的清华。二人读的是旧私塾,先生是晚清举人,并未搏得功名,遂开馆办学。彼时授学,不讲究普通话,先生摇头晃脑的之乎者也,学生们自然也是拖着细长小辫,抑扬顿挫,拖个腔啊,唱歌似的。

    侯姓堂兄偷着读了《孽海花》《革命军》一类闲书,杨爷沉缅于《大学章句》一类。渐从少年长成的岁月,二人的世界观也有了差异。只是私塾人少,两人自小到大的玩伴,便想影响改变对方,终又未果,却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杨爷娶了杨侯氏,便是得益于侯堂兄的说介。到了辛亥年间,侯堂兄热血沸腾,信了三民主义,入了革命党。逢新旧思想交替之际,缺人才,在县上做了主事。

    脚踏芦絮草鞋,一袭藏青色长衫的杨爷,一路颠簸,坐在侯堂兄的堂上,并不上座,求人呢。直至侯堂兄归来,方在堂兄的盛情邀请下,坐于主人左手一侧的上方,贵客席位。并非杨爷如何,实是堂兄眷念昔日同窗、今又为亲戚之故,关键是彼此相谊,说个话不生份。

    杨爷不善饮,更不善掩饰,见了发小,竹筒倒豆子,说了火灾之后,想在县上谋个职的心思。侯堂兄与杨爷自幼为伴,遂分析:当今天下,动荡,你生性倔犟,动辄咬文嚼字、引经据典,如不食人间烟火,何以与他人打成一遍?当今世道,讲的是随弯就直,圆滑处世,你这性格会丢了性命。何况,别人都说新话了,你那一口佶屈聱牙的文言,与人如何交流?

    杨爷想想也是,遂默然,无心再举杯浅酌。侯堂兄建议,当今时势不明,不如择个生意做做。杨爷一想,啥营生可保四季呢?这侯堂兄久经地面,倒也知晓:县上有一位王屠夫,杀猪技巧高,我介绍去,可保短期尽传手艺。我再摆一桌酒,王屠夫定然得兜着这个面子,学徒费都省了。

    杨爷倔,听了堂兄一番话,自忖身大力不亏,一仰脖饮下一口酒,呛了个脸红脖子粗,下了决心:就干屠夫!

    读过书的人头脑灵光,知举一反三。没几年,东台乡村出了位有名的屠夫,夏秋之季,一双芦絮草鞋吱吱脆响;冬春之时,藏青长袍,光头泛着青芒,一绺小山羊胡,高大、威猛!正是杨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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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爷杀猪了。民生凋敝时,人想的是生存,谁管啥出身啊,那是不缺吃喝人干的闲事。溥仪皇帝都被撵出紫禁城了。

    杨爷手中的剔刀,被生活历练得越来越顺溜。什么大骨里脊小排寸金软骨,干脆利落。不欺不诈,人愿买。那双芦絮编的草鞋,便印在东台老老少少的心头。日子应该好过时,杨爷的孩子也多了,杨侯氏很贴心,一鼓作气,生了八个娃,三男五女。东台这地方崇尚多子多福,尤以七数为尊崇,杨爷八个子𠻸,虽说女多男少,也算是福上福了。究其原因,与当地崇尚董永和七仙女的爱情传说有关。

    村上人家,又是邻海,平时都讲个互相照应。男人们归来,常端个碗,往门口一蹲,哧溜哧溜喝着粥,恨不得吃口啥也要广告一下,实是聊几句天,联络感情。杨爷也出门喝粥,端碗的姿势让人咋看咋别扭:大都是左手持着海口大碗,别人是四指托扶着碗底碗梆、拇指尖上一弯,抠着碗沿,碗中一览无余。杨爷不同,径直五指扣着碗沿,让人不得窥视。及至食用时,碗沿轻轻倾斜,右手筷头滑过,只闻其声,不知吃啥。

    却也无人说啥,人大户呢!比不得。并不知晓杨爷只是要面子,一家十余口,僧多粥少,常指着杨爷替人杀猪带回一份猪下水,煮粥。旧时大多富农多省吃俭用,并不如人们所想,穷奢极侈。东台沿黄海,大多人家赶海捕鱼为生,靠天收,不如杨爷杀猪营生安稳。杨爷自幼饱读诗书,对赶海没兴致,自然也不识赶海。于是,村上人暗自猜忌着,不影响交流。

    孩子们如不问世事的春天垂柳,见风长;也算省心,大的拖二的,二的拖小的,眼见着就成了拽粮(吃粮)的人。杨爷的碗也走越扣越紧一一杨爷不愿别人看见碗中的粥,愈发稀薄,丢份儿。身材高大的杨爷,为了让孩子家眷多吃一口,渐渐也应了事主家地邀请,吃了晚饭才回,并不贪杯,一两小杯,微熏解乏。而后提着一副充做工钱的猪下水,踏着咯吱咯吱的芦絮草鞋,归来。自然,杨侯氏每每接过杨爷手中的猪下水,一声辛苦形同赞扬,小儿女们的欣喜簇拥,杨爷心中很是妥贴受用。

    这时候的杨爷,因为长期杀猪,体力有了较大改变,高大的身躯,有了虎气,不再似读私塾时弱不禁风,声音也宏亮如钟。但这分虎气,又因读了多年私塾,内敛。人生不过是适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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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晃,杨爷当初割了晚清辫子后,绝望至极剃的光头,已不似刚剃时的森白泛青,渐渐油光青芒,下颌一绺山羊胡,也不复往昔青春的淡黄柔顺,有了一定硬度的黑色长度。衬着不苟言笑的脸庞,不怒而威。

    白昼里奔走忙碌,夜晚是静和属于杨爷自个的。夕阳落在村头海滩两米多高的苇丛后面时,杨侯氏守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洗漱入睡,回了自个屋时,杨爷倾耳听着外屋动静的身体,才真正放松下来,冲着杨侯氏一笑:累了吧,你先歇,我翻一会书。杨侯氏也笑:你呀,还是最宝贝那些书,瞅着孩子大了,你也该教教孩子识字了。杨爷叹口气道:这年头识字如我,又有啥用?到头还不是谋个杀猪的营生?

    杨侯氏与杨爷夫妻多年,深知这是杨爷心中的痛,未接这个话茬。走至油灯前,用针头挑了挑灯芯,再用剪刀修了修,罩上玻璃罩,屋内的光线顿时亮堂了几分。看书吧,我也做会针线陪会儿。杨侯氏端了线篮,坐在一侧,这才又说:识文断字,总是胜过目不识丁,孩堂舅不是谋了职吗。杨爷瞅了一眼杨侯氏,复又盯着书中的文字,叹道:你不出门不知道,外面更乱了,南昌那边打仗了。邻村一个在县里上新学堂的,听说参加了什么,被通缉了。没一点省心,不如守在家里安心。杨侯氏是个做母亲的人,想着孩子的安全,也是,低头缝补起孩子们跌破挂烂的衣服,不再言语。

    杨爷眼睛盯着书,心中为了刚才一番话,不再平静。是啊,又打仗了,白天走村串户时,听到风声,说是要家家户户抽丁当兵了,若是当真,自个家咋办?眼瞅着自己的大小子也十五了,保不准也躲不掉。这样一想,杨爷心中就有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不再平静,无心读书,上了床靠在床头,一夜无眠。

    第二天,院里公鸡刚打过三次鸣,杨爷便起身下床。杨侯氏也早起围着灶台忙开了,抱柴烧水熬粥,做一家十余口人的早饭。这时,因为摊派多,粮食紧张了,一锅粥,齐着锅沿,贴上两块饼。饼是给杨爷的,男子天天在外忙,杀猪又是体力活,肚子得填点硬食。那粥里又搁了两把菜,加点盐,有滋味,孩子们爱吃。

    这天杨爷不似平日出门,背个褡裢,一侧一两卷书,闲时看;一侧放着杀猪用具。存了心思的杨爷,接过杨侯氏递于的两块饼,转身去了孩子们房间,悄悄在大小子的枕下塞了一个饼,这才回到自己卧室,换上出门的藏青长衫,挑了双结实的芦絮草鞋换上,将那块饼往怀里一揣,而后告知杨侯氏:今儿得去县上堂兄处,探个准音,不在那儿吃饭,会尽早赶回来。

    咯吱咯吱的脆响,杨爷大步流星。清晨庄户人家渐起袅袅炊烟,萦绕树冠,打破了晨曦的静谧,杨爷的脚步,显见格外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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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爷身影掩在一人高的苇丛中,疾行。这年月到处打仗,地方上也不太平了。想到这,杨爷下意识探了探腰间,妥妥的硬物,那是剔骨尖刀。刀在,杨爷的胆气就无由的壮了几分。

    杨爷沿路居中而行,眼睛机警地注视着前方,耳朵也不闲着,捕捉着异样。出村行不了几里,苇丛尽头传来匆促的脚步,细细一辨,单一,便缓了脚下的急,略做提防。比自己还早,还是奔村子来的,该是什么人?东台沿黄海,即便有摸黑早起的,也是出海捕鱼,归来时也是从海边直接回村,一众老少都看着的。

    这边犹疑着,对面行来的人已行至身前,一身合体的中山装,额头沁着汗珠:正要去找你,恰好遇上,巧了。对面来人正是杨侯氏在县上任职的堂兄!既是同窗,又是亲戚,说话开门见山:大杨,大外甥上了抽丁名单,县上新来了人,我周旋未果,你看怎么办?杨爷不同从前,想了想:他舅(比着小孩叫),谢了!这抽丁当兵是万万不可,古人云“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得把大小子送走!

    两人不再客套,侯堂兄折返回了县里,杨爷则迅即回家,栓了大门,与杨侯氏窃窃私语一番,决定让大小子随了村上出海的渔船,辗转去北平(今北京),投奔一远房亲戚,学徒谋生。杨侯氏不落忍,却也无奈,江浙崇商,不喜当兵,俗话说水火无情,刀枪无眼。杨爷两口子唤来大小子,一番细细交待,杨爷让杨侯氏把埋砖缝下几块银元尽数取出,分别缝于大小子贴身衣物的不同处。穷家富路,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

    天光大亮以后,村里的狗叫得凶,家里有两三男丁的人家,隐隐有了哭声,开始拉人了。杨爷将写好的书信交于大小子,杨侯氏也把紧赶贴的饼,束成包裹,悄然开了门,一闪身,杨爷父子俩身影消失在茫茫苇荡中。杨爷再回家中时,保甲长正带人坐在院中,终究因杨家另两儿子太小,又碍于杨侯氏县上的堂兄,约作以钱代多充丁。

    入夜,月黑风高,杨爷悄悄溜出家门,循迹从苇荡中找到躲了一天的大小子,向海边摸黑而去,搭上出海的渔船。夜色中,船家也看不清杨爷父子俩的表情。儿啊,这一去全依赖你自己了,切记谨慎少言,言多必有错。杨爷叮嘱完,又从怀中摸出一块带着体温的饼:吃吧,饿一天了。大小子抹了抺脸上眼泪,未出声,默默接过那块饼。并未想到,这块饼是杨爷早上揣怀里的,一天的硬食。杨爷一天未吃。

    船,消失在迷夜中。立在船头的大小子没想到这一去,再也不曾踏上东台这方乡土。海风夜凉,吹在杨爷光头上,隐隐作痛;更没想到,大小子这一去遭了大罪,心中种了怨恨,誓不再见杨爷,直至杨爷闭上眼时,也没再到床前看一眼。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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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天艰难,比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杨爷当初的职业选择养活了一家人,碗口里还能见着油腥。虽说猪下水,尤其是每次捯饬猪大肠的气味,令人作呕,相对缺衣少粮的大多人家,又是让人惊艳羡慕的:油水足,经得住饿,就连放的屁,也迥异于吃糠咽菜的枯燥。

    杨爷捯饬过第一遍后,杨侯氏接过盆,撮一小块盐巴,仔细地搓,细心地摘去污物。再用清水濯洗清亮,切成一小段,放置牛天大锅中,灶台下续上几枝干柴,噼啪的声响中,随着铁锅中滋啦声,灶房中,不一会就弥漫起油烟味,充斥着大人小孩的鼻腔中。最初的气味带着脏气,随着灶下柴火渐渐弱了火势,便有了勾人馋虫的香气,大小七个孩子便凑近,吞咽着口水。

    这时,杨侯氏瞅瞅杨爷,见他点点头,没出声,明白了。先是全部盛出,再拨出几小段,多的放入挎篮,吊在屋梁下;那几小段又切得细小了些,很小,却又能挡住牙缝。并不添油,蹭着方才的油锅,这时才往锅里,兹拉一声,丢下少许姜沫和碎椒,待出了香气,倒入细碎的大肠,翻炒。杨侯氏又往灶下续了几小枝柴,回到灶台,勺了半葫芦瓢清水,倾入锅中,这才盖上锅盖,少了忙碌。孩子们知道,等一会儿,揭盖时再添上一把麦麸、细碎的葱花,美味就出锅了。

    孩子们簇拥在杨侯氏跟前,最小的才一岁多,直往杨侯氏怀里蹭,要抱抱。没有孩子愿意靠近杨爷,大丫头给杨爷倒了杯水,也凑在杨侯氏跟前。在孩子们心中,杨爷是极少开笑颜的,如果不是那一身溢着圈味,提醒着职业特征,孩子们很难想象自己爹是个屠夫:右手一卷书,书页向右压得平整,左手捋着一绺山羊胡,光头轻微地来回摆动着,那是在心中默读;若不动,孩子们知道那是杨爷在思考,这时最不愿人打扰,会生气,瞪眼,甚至会斥责。孩子们想亲近,又存畏惧心。都围在杨侯氏身边,小声地撒着欢,眼睛却盯着灶上的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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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爷确实在想事,心思却不是在书卷上:到处不平安,大小子走了近一年了,也没个音讯。村上被抽丁当兵的,死活还有讯儿,只有自己的孩儿音信杳无。杨爷很想念长子,书卷上不见字,都是之前儿子,或在家或随自己出门的身影。一时恍然如梦。杨侯氏搂着两个挨肩的小人儿,心里不是滋味,一家人独独缺了大小子,也没个信儿,一颗心全栓在大小子身上了。杨侯氏拼命忙,想籍忙碌,减少思儿之情,却愈发想得紧,一静下来,泪水就止不住。一年时间,杨侯氏消瘦得很,形销骨立,脸颊不再圆润,俏挺的鼻梁有了突兀感。儿行千里母担忧,杨侯氏泪水流多了,眼睛看东西有些模糊了。

    一声轻微的欢呼声,打碎了思念。揭盖,盛碗,每个孩子都分到遮住碗底的一小口。也不知大小子可吃饭了?可能吃饱?和杨爷一样,也是个倔种,不知道讨人喜欢。唉!杨侯氏拾起衣襟,悄然抹去眼泪……

    来年四月,杨侯氏愈发虚弱,指点大丫头料理屋里事,操持着弟弟妹妹的吃喝。杨侯氏拖着无力的身体,更多是坐在屋檐下,隔着院墙,眺望当年出嫁时走过的路,也是大小子出村的路。孩子们虽未读文识字,受杨爷影响,娴静,勤快。只有两个小不点,不知愁,怯怯走到杨侯氏跟前,小脑袋蹭蹭妈妈无力、微凉的手掌,转身又各自玩耍去了。

    杨爷出门杀猪,不再接受事主家的留饭,早早往家赶。孩子们接过猪下水,去灶屋忙着,杨爷洗去风尘,抱起杨侯氏回屋。杨爷心痛,不说出口。杨侯氏躺舒适了,杨爷坐向床尾,将手放在杨侯氏脚上,轻轻地拿捏穴位,轻抚着杨侯氏叠压在大脚拇指下的食拇指,曾经裹脚又放开的畸形,轻柔地捋着。搓揉脚底涌泉穴时,力度很轻,也仅仅这一会儿功夫,杨侯氏想睡了。

    停了一会儿,杨爷以为杨侯氏睡着了,刚站起身,听到:别走,陪陪我。杨爷往床首挪了两步,坐在床沿边,摸着杨侯氏散乱长发:不走,在这。杨侯氏还是不放心,欠起身,枕着杨爷的大腿睡,呢喃着:别走,别走……杨爷往床中间挪了挪,将杨侯氏半个身上放怀里,尽量让杨侯氏身体舒展些。杨爷把杨侯氏手握在自己掌中,心头怜惜:跟了自己这么久,福没享一天,操持生计,曾经柔弱无骨的手已有了老茧,自己十几年的私塾白读了,无力搏个功名,落个杀猪营生,实在愧对杨侯氏当年慧眼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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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魁梧的杨爷,凝视睡着的杨侯氏,恬静,柔弱,就连气息也是舒缓的不易察觉。杨爷的心纠结成一团麻,愈看愈怜惜,愈想愈心痛,而今粗壮的手指,将杨侯氏遮了面庞的黑发,轻轻归扰至耳后。杨侯氏的耳眼,曾经戴过金耳环的,如今只有一个孔,当初为大小子以钱抵丁,当铺换钱了,一时间无力添置。杨爷心里很痛。手指轻轻抚摸每一分熟悉,抻擀着杨侯氏眉宇之间,轻轻揉着侧向自己的一侧太阳穴,心碎。

    杨侯氏睡着了,一只手臂圈着杨爷的腰。杨爷不敢动,清楚杨侯氏觉轻,一动就醒,睡眠特别不好。大小子出远门后,杨侯氏思子心切,常常半夜默诵佛门心经,屏心静气。杨爷午夜惊觉,初时劝慰,只是一劝就聊个通宵,天光放亮,杨爷出门杀猪无法集中精神。出了几次错后,杨爷再察觉时,不再劝慰,默默守着,杨侯氏也就无从得知。一两个时辰后,杨爷托住杨侯氏身体,轻轻放床上躺下,盖好,起身出门,查看孩子们如何。杨侯氏幽幽叹了口气,很轻微。杨爷背着身也知道,杨侯氏又醒了,眼角一定噙着泪……

    六月,暑气渐盛。杨爷家的五个女儿第一次走出家门,两儿子是出门的。四处在打仗,村上年轻的都跑了,仅剩几户老少。稀疏的队伍,没有响器班子,除了儿女们的哭声,杨爷木雕泥塑一般。一行人走在当年杨侯氏嫁过来走的那条路,曾经的花轿、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热闹,历历在目,犹如昨天才发生一样,定定心神,已不知是何年。走了一段,一行人折向当年杨爷大小子逃丁,藏身之地。

    杨侯氏嫁过来后,除了一次回门走过,这是第二次在众人跟前经过。杨爷依着她的心愿,选了大小子最后藏身处,做了安息地,等待大小子某一天归来。杨侯氏永远睡了,不再饱受思念之苦。那个黎明的寂静里,在坐着的杨爷怀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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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侯氏没了。有几年时间,杨爷的心就像苇荡的鹭鸟,倦极落地栖息,整日里心头飘飘乎乎,空闹闹的,一静,便想着杨侯氏的笑和脚趾,还有操持生活,变得粗糙的手掌上老茧。暗自唏嘘。

    日子总要继续,七、八张嘴就是七、八个小家雀儿,盼着杨爷地忙碌换回一口食。少了女人帮衬的屋里,也少了几分温馨的生气。杨爷更忙碌了。渐长的儿女们也懂事,大的带小的,相互照应。只是人长,饭量也长,粮食显得短促、紧张了。

    忙碌,杨爷有了两个显著变化。劳动让当年的清秀书生强壮,声若宏钟,一绺山羊胡不复淡黄纤柔,衬着锃亮的光头,多了分煞气,少了分书卷气。吃饭,扣在碗沿的五指,青筋直暴,捂得严实,怕人瞥见碗中汤水的羞涩,更怕有人闲好伸手挟上一筷子……

    一个人拖着七个儿女的日子,不好过。粮食一紧张,出门杀猪回来的杨爷,走在路上,目光就多了几分寻觅,摘上几把可食的野菜,塞在原本四书五经的一侧褡裢里,回家掺和着吃。村人发觉杨爷变成了吝啬鬼,理解,不容易。

    时光不以人意志转移。人们适应杨爷的吝啬时,抗战、解放、大跃进,也轰轰烈烈一掠而过。杨爷的五个闺女也陆续长成出嫁,终于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多少有些怨言,却也继承了杨爷的倔犟。

    粮食关那年,大姑爷先是浮肿,而后奄奄一息。大丫头拗,婆家穷,娘家一个鳏夫老爹帮衬着小老兄(弟弟)一家,不容易,也不能开口。大姑爷饿死了,草草埋了。这时大丫头也有五个孩了,拖儿带女,野菜挖尽,树皮扒光,终究没营养,倒下了。

    大外孙女还小,没办法,也是饿得没辙了,背着她娘,偷偷溜到外公家,如此这番一说。杨爷这才知道大姑爷没了,大丫头生命垂危。坐了半宿,白了山羊胡。半夜时分,起身从一侧墙洞里摸出一袋麦麸,望望小儿子两口房间,一咬牙,倒出半袋麦麸。说是半袋,也只十来斤,往肩上一撩,拉开门栓,直奔大丫头家而去,二三十里路程,只走了一个多时程。手心手背都是肉。

    大丫头缓过来了,几个孩子也缓过来了。却没人知道,杨爷很长一段日子,悄没在芦丛中吃苇根充饥……

    那年月,割资本主义尾巴,不给养猪,自然,杨爷也无猪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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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像阳光拨开云朵,渐渐有了起色。杨爷吃饭时,不再五指紧扣碗沿,大多时候,碗中干的多于稀的。

    长期捏着喉嗓眼过日子,杨爷愈发清瞿,不似寻常屠户,肥头大耳的油光满面,曾经泛着青芒的光头,隐生霜色。曾经短暂的健壮,复又一副清秀架子,咋看都不像个屠户。屠宰是个体力活儿,锻炼了杨爷的体格,依然声若宏钟。

    杨爷力不从心了。一套屠宰家伙什,传给了小儿子。杨爷的几个孩子没读过书,待人接物却是继承了杨爷的倔犟。

    接过杨爷衣钵的小儿子,做事认真,屠宰技艺尽得真传,说要一斤,一刀下去绝不会短斤少两。但生意还是差了不少,不比杨爷端坐肉案前的红火。

    这时的杨爷并不过问,狗大自咬人大自好,吃饱穿暖就行,阳光下、灯光里,一卷大学章句在手,浑然忘我。当初破四旧,藏的几块袁大头都被抄走了,独独这一箱旧籍,藏得好,打死不认,保留了下来。搜遍屋前屋后,楞是没搜到。任谁也想不到,杨爷情急之下,把一箱旧籍藏进了杨侯氏的墓穴……睹物思人,此时的杨爷,既是读书,也是时光重影中念想杨侯氏。

    这天,杨爷小儿子肉案来了一人,先是买了五斤肋条肉,走了。不料,没多久又折回来,非说这肉不够斤两。杨家小子当面校秤,又哪儿少一星半点!两下里互不相让,红了脸,无名火打心底升起,动了手。

    这时,就有息事之人急急跑到杨宅,告诉杨爷:杨爷,您家三小子和人干起来了,正动手呢!

    杨爷不急,细细问了原由,甩开腿,踏着芦絮编的草鞋,咯吱咯吱声中往村口自家肉案而去。人老份挣,买肉的也是认识杨爷的,见杨爷到了也安静了,白赤着脸,不作声。杨家三小子依然怒道:我什么时候短斤少两过?打听打听去!还想说下去时,杨爷开口了:把钱退给他,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场众人围观的激烈场面偃旗息鼓。

    见众人不解,杨爷说道:好言好语地买了几斤,说明这家有事要用;转头又说短斤少两,说明这家临时有了变故,用不上了,目的只是要退货。遂看着三小子说:只是找个由头要退货,有什么可争的?退了就是,和气生财。围观众人皆叹杨爷人老成精,愈发敬重杨爷了。
    12
    日子终于好起来了,杨爷老了。老了的杨爷,腰背不再挺拔,一绺山羊胡少了锐气,柔顺、雪白,面目慈祥、和霭。

    垂暮的时光,杨爷搬了张靠背椅,放在老屋门口,大多光阴里戴幅老花镜,翻看着《论语》之类,打发时间。左手执卷,右手捋着一绺白山羊胡,吟哦出声,怡然忘我。杨爷的子女却惊觉:杨爷坐的正是杨侯氏当年的位置。杨爷不曾忘记杨侯氏,只是变了念想的方式。

    杨爷一个人住在老宅。经了风霜雪雨的老宅,不再如当年初建修葺一新时的高大之感,渐趋凋敝。此时,杨爷身边的七个子女,嫁的嫁娶的娶,早已分开另住了,年长的几位也都做了爷爷奶奶。杨爷谁也不随,一个人守着老屋,哪儿也不去。

    院子中的杏子黄了桃子成熟时,也是杨爷垂暮时光中,最热闹的日子。低矮垮塌的院墙外,不时闪现三五成群的孩子身影。瞅着杨爷和颜悦色,稍大一点的孩子,与几个孩子窃窃私语一番,便凑上前来。

    杨爷放下手中手卷,去了眼镜,逐个问着谁是谁家的后生,从久远的记忆中,搜寻一点印象。老小老小,已经九十多的杨爷,常常想及这些孩子父母爷奶幼时的趣事,与跟前的孩子有说有笑。

    躲于一侧的孩子,趁机爬上树,摘着吃着,将杏子、桃子塞满了衣袋。孩子们掩嘴偷着乐,并不出声。及至吃足了,装满了,还在摘,果子落得到处都是时,杨爷吼了一声:够了,只顾着自己,也不知道给别的孩子留点!一群孩大惊失色,感情这老爷爷知道他们在偷杏子桃子,顿作鸟兽散。

    杨爷看着孩子们落荒而去的身影,哈哈会心一笑,转而又拾起书卷,只是这时心底不再平静,又想起多年前的暗夜,摸黑送走的大小子,立在船头的孤单身影;想起杨侯氏憔悴瘦削的脸颊,历历在目……

    一一全文完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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