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宁朴 | 来源:发表于2018-07-27 10:54 被阅读37次
    图:视觉中国

    我是一名验眼师。

    我极其讨厌太阳和云。

    与其他的验眼师不同,我不需要那些琐碎的,自称精密的仪器。我需要的只有眼和时间。

    “瞪着眼,五秒钟。”这是我对每一位客人都会讲的话。

    大学毕业后,我并没有跳入学海考研攻博抑或是攀上职崖成考国试,姑且自我得意地称之为隐于市间安居乐业吧。

    我的店在校园超市里的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当我缴清租金时,从老板娘的眼里看到了幸灾乐祸,嘴上冒着支持大学生自主创业的汽包,肚里却用陈年的铜水煮着陈年的算盘珠子。

    或许是我的广告词写得太直白——每个人都需要一副眼镜,让你看到你看不到的一切——让一些人竟然看歪了眼。

    我的第一位客人是一个小胖子,眼睛珠子极小,但肚子却极大。

    “哥们,听说你这儿有那货?”小胖子说道。

    “你说啥?!”我太过用眼力,已导致我的耳力快要退化了。

    “诶,就别磨叽了。喏——”小胖说着,努了努嘴,我望去,原来是一个身材极好的姑娘正在购食。

    我转过头,本想看看他的眼,可他的眼珠太小了,而且总是在眼睛里溜达,我竟定不了位。

    “你看我干嘛?”小胖鄙了我一眼。

    “我看你适合戴哪种眼框。”

    “我靠,这瘠薄玩意,还有多种款式么?!”

    就在他望着我说这句话时,我测验好了。原来他想要的是无视姑娘们衣服的透视镜!

    “没快播了,找得费劲吧?”

    “那是那是,嘿嘿。”

    我从他腰间取下了他的钥匙,在他正欲问我缘故时,我打断了他:“跟我来。”

    我带他进了隔墙里我的小仓库,打开电脑,然后将他钥匙链上的U盘插着。

    “一百部够了么?”

    “我是来配眼镜的!”

    “没有,只有种,要不要?”

    小胖子头皮已经渗出汗了,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要,要,要,要,要。

    临走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多吃点肉。”

    他有些惊愕地朝我点了点头,便像是贼一样地溜了。

    我认为,色不是罪,而是一种正常的兴趣爱好,所以我给予他种子。他最多也便是撸累了就睡,睡醒了起来继续。人天生有一种抵制情绪,再好的东西,一旦多了就让人反胃捣肠。这是你曾经教我的。所以我不怕他嗜色如命,只怕他不得而邪。

    第一单生意竟他妈没赚一分钱,我点燃一支烟,自嘲了起来。

    噢,对了,忘了说我的小店是怎么火起来的。千万不要认为是我那句广告词的缘故,即使我是一名传媒专业出身的人儿。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的店是因为一篇名为“没有镜子的眼镜店”的附图微博,被大伙儿手手相转而得名的。于是乎,我坐在我这间名声大震的却还没有第二个顾客敢进来过店里,又点燃了一支烟笑道,我又不是蜘蛛,你们怕什么。我算是看清你们了,有眼无珠,没镜子能够称得上我的特点么?没有测验仪器,或者店长是一位终日带着墨镜且极帅的有为青年,这些才是我店的发光点好么。“怀才不遇”的我,晚上吞下了放在右边枕柜里三十片装的第一片药丸,满怀信心地等真正意义上第一个敢吃我这个神一样的螃蟹的人。

    终于,一个学富五车的人走了进来。

    虽然他微眯着眼,但他进来那一刻,我便傻了。

    “八百度,配中等价位的镜片,眼镜框我有,不需要验,我赶时间。”那人说道。

    我太狭隘,所以手头根本没有适合这位生性毫无缺点的人的镜片。这下该换我头皮渗汗了。

    “嗯……这个……噢,我们店里的机器出问题了,刚拖出去修呢!喏,你看,我这儿什么机器都没有。”我支支吾吾地总算圆了这个谎。

    “噢,那我出校配吧,谢谢了。”

    我叹一口气,但心里佩服道,居然第一个吃蟹的人是一个完人。我这辈子,还没有碰见过完人。

    我似乎有点担忧了。我看了看挂着墙上的,只有这个月份的一页挂历,老大和老二都已经被我枪毙了。

    中国人喜欢凑热闹,连明星吸毒被抓都一样,由一个人发展到三缺一,再由麻将组合发展至一个剧组。我这只螃蟹也一样,被一个人发现后,就会有很多人来凑热闹。

    我得感谢我的伯乐。她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

    我将她带进我隔离出来的一个只能坐下两个人且没有一点光的小屋里。我打开射灯照着她的眼,然后说,“瞪着眼睛,五秒钟。”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勤奋、善良,但也看到了寒光般隐匿于角落的自卑。这样的小姑娘令我心疼。

    我说,小姑娘啊,整个眼镜框大一点的镜架好么?

    “啊?这……我怕我……”她支吾着,虽然不知道在顾忌什么,但从她游离慌乱的眼神中,我便替她决定了。分分钟后,她还没有想好理由推脱,我便已经将眼镜扣在她的耳朵上了。瞬间,她的眼镜亮堂了。

    “你这有镜子吗?”小姑娘激动不已。

    “还需要镜子吗?”我反问。

    小姑娘也未再多言,付钱之后,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曾经无比自卑的女孩,在短短三天里,让她的自拍火遍了整个学校。而在她每一条微博下,都留下了感谢我的言辞。我还来不及思考,是不是将这个小姑娘的隐形度数整得太高了,我的店便先一步真正火了起来。接下来便是无尽的人来排队,我给无尽的人说,瞪着眼睛,五秒钟。

    我看到了他们的贪婪、自私、懒惰、自负、懦弱……可我始终没有看到,我想要看到的,那双黑眸却带藏皓月的眼睛。那几天,我一共给一百多人配了眼镜,我努力让他们戴上眼镜之后看见美好的东西以修正自己。可最后明显地感觉到了身体里的灵力不足。我早早地关了店,躲到了校园里林子里荫蔽的一处,一坐便晕了过去,待我醒来时,已是明月当空。我想起了你那首我很喜欢的,不知算不算得上诗的小诗:

    倘若/我消逝于黑夜/你/会不会赠我/你眸中那轮皓月

    你会不会赠我,你眸中那轮皓月?

    即便我眸有皓月,亦寻不见你。

    失落归失落,可还是得生活。

    这天,一个大学教师跑进我的店里。

    “嘿,小伙子,给我配一下眼镜!”

    这位教师的显性度数不低,因为他的上下眼皮,已经眯得只剩一根狗毛的缝儿了。我前倾身体,试图撬开那道缝儿,可是狗毛太细,眼皮太固执。

    “大学老师只负责教人知识么?”我佯装无意问起。

    “那还能教什么?”他语气坚定。

    “呵呵,也对,教人做人,应该是小学老师的事儿。”

    他怔了一下,但神经组织的扯动,也没能扯开他的眼皮。

    “得多久?我赶时间呢!”他问道。

    我这怕人催的毛病一直改不掉,但凡有人催,我就显得更加迟缓。在他几次的催促之下,我便心烦意乱。算了由他去吧。经过上次的经验,我去拿了一些不带隐形度数的镜片回来,匆匆装上之后,教师提着压弯了他脊柱的公文包,匆匆走了。

    我心情有些沉重。便躺在了藤椅上,闭上眼养起神来了。

    “喂,喂,喂!”我被吵醒了。

    “你这儿有新款美瞳吗?”

    我一看,险些被吓死。原来是一个戴着劣质美瞳的姑娘。

    “没有。我这里不卖那玩意儿。”我起身喝了口水,说道。

    “切,傻逼。”那姑娘白了我一眼。

    你的眼里只有傻逼,我还能如何?我扭了扭脖子。

    那姑娘见着气氛尴尬,于是转身预备离开,但在离开之前,掏出了一块小镜子,自个儿照了起来。我站在她的身后,始料未及地在镜子里看见了我的面容。突然,感觉全身的血液逆行、翻滚,我的瞳孔在无限地扩张,我的气息在急促地呼吸,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竟呆呆地在那里发怔许久。

    然而,突然出现的一个人的眼睛,吸噬掉了我所有的感知。

    她站在门口冷漠地望着我,只与她相离十来厘米的我,竟不能从她的眼里得到任何一种信息。她眸如黑洞,绝望的凄凉,可以把我整个人吸引吞噬掉。这不是我没有带她去黑房间的缘故。黑房间是为那些深藏自己缺陷的人才使用的。令我害怕的不是她的绝望,而是她的眼神,我极为熟悉。如同黑墨一般,慢慢渗噬掉你,那里是令人骨寒的无月的永夜。有那么一刹那,让我以为她便是我要寻找的人,她便是你。可,她不是你。她只是有着和你离开时一样的,眸中月陨的眼睛。

    “有没有一种眼镜,让我看不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我还没有启口,她便先我一步了。

    “你的度数有些偏高,我得花时间给你配。”我极为痛心,我不想悲剧重演,所以我下定决心,要为她配好这幅眼镜,哪怕将耗尽我的灵力。

    “有没有?”她盲一般地微微扭了扭头,问道。

    “你可以等几天吗?”我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要让她看见人与人之间的和睦,人与物之间的和谐,物与物之间的和气,我想要她知道,存在即是合理,我想要她知道事事变化,总有令人欢愉的一面;我想让她知道,爱情的破裂或许是被下一段爱情种子的芽给顶破的;我想让她知道,亲情的破损终将会如藕一般丝丝相连心心互惜;我想让她知道,友情的破碎只是因为当时年轻气盛各有各想法待葡萄成熟透会再次相邀一起喝酒。

    “有吗?呵……”

    这一刻,我没有被催迫扰乱。我仍然在垂头闭眸蹙眉凝神地思考,究竟还差一点什么?究竟当初的悲剧差一点什么来将它逆转。当我脑中正闪过一丝光线时,我抬头睁眼,她已不在。

    我急冲冲地跑出去,人海让我眩晕,心像是被刀绞。

    可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这幅眼镜。我匆匆回店里,关上了门,一个人坐在店里拿着笔罗列出我需要的元素。外面时不时有顾客敲门,我全无暇顾及。我知道,我仍然缺少那最为关键的一环,但我没有停下来。我在隐形度数上加满了我所罗列出来的一切。我焦急地在店里徘徊,无意间,我看到了墙上的日历,今晚将是我划上最后一笔的时候了,也是我服下在我左边床头那一粒药的时候了。

    终于,我有些累了。我又躺在了藤椅上,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间,我仿似看到了从前的我。那样的不可一世。

    我血管里流淌着和我父亲一样逆反的血液。当初我不停地与社会的道德标准挑战,不过我是明着来,不是暗地里放箭。在他人眼里,任何一种品行差的人,都可以以我为反面教材。可我却乐此不疲。可我也深知我的弱点,和你一样,我一样有怯弱,我一样有失落,我一样有自卑,我一样有烦恼,我和你一样,一样的不敢面对,一样的厌世。你教我,你让我每天都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去发现那些表现出各种个性时的眼神,你让我学会认识自己。可我还没有真正学会认识自己的时候,你眸中的皓月却已陨落。

    她死了。

    刚刚那个女生,回寝室之后,便割腕自杀了。她被寝室发现时,脉已不搏了。我在警局录笔供的时候,得知的。我彻底失望了,我只看到了她绝望的眼,却没有看到她求死的心。我从警局出来,外面的太阳刺得浑身痛,我摘下墨镜,盯着太阳看,许久没有见光的眼,被光扎得直是落泪。

    痛定思痛。

    当滚烫的眼泪由眼中一直流过脸颊、下巴、颈脖直至胸口时,我突然明白了。是我忽略了太阳。从前,白日里,我没有去想过如果没有太阳世界将一片黑暗;而在夜里,因为黑暗,若有那么微朦的一轮皎月却让我觉得万分珍贵。我又想起了你的那句话:人天生有一种抵制情绪,再好的东西,一旦多了就让人反胃捣肠。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31号,晚上竟然又是满月。我拿着你给我的镜子,站在月光下,不断地省视自己。最终,我没有吞下那一粒放在左边枕柜里的致命药丸。我摘下了眼镜,摔碎了镜子。来到了你的坟前。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人生。当初你让我学会通过眼睛去看见自己的缺陷,试图让我去发现高尚以修正自己,就如同把自己丢进黑夜里去找寻那轮皓月,然而你却不知道月的阴晴圆缺不定,常会让迷失和绝望。在你走后我岁月里,我一度寻死。曾经我不可一世,可我毫无依靠感,当我正有皈依之心时,你却撒手人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一度认为你在骗我,你肯定藏起来了,你曾经开玩笑说,不管我逃到天涯海角,若一个月没有找回我,那你便是已经死了。我等候你一个月后,又我也给了自己一个月,可惜在最后我还是没有找到你。但,我终于领悟了最重要的一环。

    我终于明白了,真正要改变一个人,不是让他去黑暗里寻找光明,而是应该牵着他的手,在光明里体会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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