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渐暮,柳叶二人回到马上,朝着黄州城内徐徐行去。叶枫手持缰绳,任白马缓行。柳如萍将头轻倚在叶枫胸前,心下自觉甜蜜,双方既已表明心迹,她又自幼习武,父亲和爹爹都是放荡不羁的人物,心中那一点少女的矜持便早已放下,垂眼看着落日的余晖将二人一马的影子拉得斜长,心中只盼这夕阳落得再慢一些。
行至黄州城内,夜已大暮,远远看见一处红灯高挂,上书“有朋客栈”,叶枫提缰驱马走近。店小二一脸殷勤地迎将上来,叶枫翻身下马,又将柳如萍抱下马来,把缰绳交到小二手中,吩咐几句,便进得客栈中来。这客栈内部并不甚大,上下共有二层,一楼摆着寥寥几张木桌,二楼是卧房,店虽不大,但窗明几净,店内有几个官兵打扮的人围坐一桌,吵吵嚷嚷地在吃饭。角落里窗边还有一个书生,提着一壶酒,背对着众人,对月独酌。
店掌柜站在账台后面,看得叶枫二人进来,抬眼问了一句,“二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叶枫和柳如萍对视一眼,回答掌柜:“劳驾,要一间干净房间,再收拾一张桌子,做几个小菜。”柳如萍站在身后,低下了头,羞赧一笑。
须臾,酒菜就摆上桌来,虽不是什么佳肴,倒也算得精致。柳如萍倒了两碗酒,举起一碗,对叶枫说:“枫哥,我陪你干了这碗。”叶枫举碗,一饮而尽。柳如萍此时虽仍是书生打扮,但并未掩饰口音。邻桌的官兵此时酒喝得正酣,突然听到女子的声音,纷纷侧目过来,其中一个喝得满面通红的兵痞,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对着柳如萍说:“小相公,来陪军爷几个喝两杯,军爷重重有赏!”说罢,哈哈大笑,一脸的横肉跟着颤动,满眼尽是轻薄之意。柳如萍本就是个性烈如火的女子,只不过这些日子在叶枫面前十分收敛,素日里若是受到这般轻薄,早已一掌推了出去了,当下叶枫在座,她心里不愿发作,只摇手示意拒绝。叶枫也不愿多生事端,站起扶住那官兵,说:“这位军爷,舍弟不胜酒力,军爷若不嫌弃,我陪几位军爷喝两盅。”那兵痞继续望向柳如萍,道:“小相公,细皮嫩肉的,今年多大了,想是胭脂坊里出来的吧!”言语间,尽全然不把叶枫放在眼里。说罢,伸手就要去摸柳如萍的脸。柳如萍哪里还能忍得,自腰间抽出短刀,直抵那官兵的心窝,道:“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那官兵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后退两步,自桌下抽出刀来,提刀指向柳如萍,喝到:“你要造反吗?”柳如萍拍桌欲起,倒是叶枫抢先一步,执剑直指那官兵咽喉,厉声道:“军爷,我们不想生事,请把刀放下。”
这时,官兵那一桌有人说话了,“老二,把刀放下!”看装束,此人是这几个兵的长官。那兵痞欲辩,却看长官眼神有异,不再多言。官兵收了刀,叶枫也将剑锋一转,拱手作了一揖。军官冷笑一声,道:“这位公子,你可知剑指官差,该当何罪?”叶枫垂首,言道:“小子无状,还望军爷原宥则个。”那军官一抬手,喝到:“弟兄们,收队!”几人喝得一身酒气,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店去,掌柜的哪敢上前讨要酒钱饭钱,满脸堆笑到:“军爷慢走!”
几人走后,叶枫回到座上,刚拿起酒碗,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长叹,“彼苍者天,曷其极也!”叶枫回过头去,是那一直在角落里独酌的书生。正看着,书生又吟道:“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叶枫知道此诗乃王安石所作,其时正是元祐七年,正值朝中旧党日益猖獗之时,三年前的车盖亭诗案犹有余悸,何人敢公开诵读王安石之诗。叶枫的爹叶侯爷虽然远离朝廷,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但他对王安石和他的变法十分推崇,亦时时与叶枫畅谈时局。此刻叶枫知道这书生话中有话,于是上前行了一个礼,说道:“兄台,现今天下承平日久,不知何出此叹?”书生并不看他,仰天望月,抬手又饮下一杯酒,缓缓说道:“天下承平日久,说得好啊!介甫先生尸骨未寒,天下已遍地兵痞,野有饿殍,这可是相公说的“承平日久”?神宗朝时,相公可有见过这般景象?”仅此二句,叶枫顿有遇知己之感,一拱手,道:“先生慎言。若不嫌弃,可否移驾与在下共饮两杯,愿听先生雅论。”那书生倒也不客气,拎着酒壶就到叶枫那桌坐了下来,吩咐小二:“再拿两坛好酒来!”
叶枫对此人心下敬佩,一拱手,道:“在下叶枫,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书生回了个礼:“蜀人张商言。”两人倒酒碰了一碗,一饮而尽。书生说:“叶兄,你看刚才那几个兵油子,若是王相公在时,可能容得?”叶枫不答,书生继续说:“当今天下,北有大辽虎视眈眈,西边党项人狼子野心,便是南方大理,亦有蚕食我中原的妄想,神宗皇帝一死,宫中高太后倒行逆施,再有司马光这个我大宋二百年来第一伪君子在,寥寥数年,神宗皇帝和王相公攒下的底子挥霍殆尽,我大宋祸就在旦夕之间了。”说罢,仰头又饮了一大碗酒。叶枫对他说言深有同感,但是对他所说“司马光是大宋二百年来第一伪君子”之言却颇以不然,说道:“都说“千古文章两司马”,君实先生的文采晚辈十分敬仰,其更兼有《资治通鉴》,必能流传千古,先生何故说他是“伪君子”?”张商言冷笑一声,道:“千古文章两司马,笑话,他司马光何德何能与太史公齐名?太史公著《史纪》,敢言汉武之弊,敢立霸王为帝,是何等胆魄与气量!我大宋立国已有二百年,他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可有一字一语敢言我大宋之事?他一上台,废了王相公的“青苗”、“保甲”、“免役”著法,累我大宋苦矣!更兼他将米脂、浮图等四城拱手送于西夏,岁岁纳供,他焉有颜面见范文正公于九泉之下!他亦如何配得上“文正”二字!”书生说到激动处,竟落下了泪来。叶枫被他说得心下大恸,亦是无限感慨。只有柳如萍坐在一旁,全然不在乎他们说些什么,满眼只有叶枫一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那几个官兵出得客栈来,为首的军官名唤“朱标”,少时念得几年书,做了这帮人的首领,本是几个不成气候的散盗,依托于青蛟帮。元佑元年,司马光废“募役法”,恢复“差役法”,地方官知道过去大把捞钱的好日子又回来了,重新操起了四处盘剥的旧业,朱标兄弟几人也被政府“招安”,专职骚扰百姓,讨要“役钱”,孝敬了上面,自己的口袋也要肥,百姓若是不给,便是好一顿拳打脚踢,俨然已是“黄州一霸”。上下勾结,百姓敢怒不敢言,偶有斗胆上告者,总免不了个充军发配的罪名。朱标虽身有官职,但过去江湖上的关系来往仍然十分密切。他在青蛟帮有一靠山,便是翌日前在岳阳楼被叶枫废了手筋的那位,名叫“于通海”,江湖诨名“翻江龙”。那日岳阳楼之战后,“青面龙王”伤重难愈,帮中事务都是由这于通海暂代。前几日,朱标上青蛟帮例行孝敬,便知得青蛟帮在四处搜寻一男一女,原因不详。今日见叶柳二人进店时,心中已有疑虑,待得柳如萍说话,二人又露了身手之后,心中更无怀疑。他见堂堂青蛟帮二当家的“翻江龙”都被此二人重伤,料定论武功自己不是对手,当场心中就生下一条恶计,因此不动声色喝退手下。他知道自己手下这几个酒囊饭袋外强中干,吓唬殴打手无寸铁的百姓还行,若要行大事,必然难堪大用。因此出了客栈,他便离开众手下,回家换了夜行服,匆匆往西郊赶去。
此时,有朋客栈内,叶枫和张商言二人相谈甚欢,桌上已是四个空酒坛,两人不知不觉竟对饮了一个时辰,都有了七八分醉意。掌柜的伏在账台上,鼾声大作,嘴角时时上翘,想是做了个发财的好梦。三人之中,柳如萍年纪最小,却是唯一一个有点江湖经验的,跟着爹爹爷爷东躲西藏这些日子,她事事警觉。今天那几个官兵走时,她一眼就看出为首那个眼神有异,走之时,又把自己和枫哥上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她便料定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但她看叶枫和那书生聊得投缘,不想扫他兴致,又怕叶枫觉得自己多疑,看轻了自己,而且也不知对方和青蛟帮或是“碎月玦”是否有关联,因此她不动声色,却一直小心提防着四周,眼瞅着一个多时辰了,倒也相安无事,心中的警惕便慢慢放下了,“大概是自己多想了吧”。
又过了须臾,窗外传来一声乌鸦的叫声,柳如萍心中顿时感到有些异样,待一细想,“鼾声!”她回头一看账台,哪还有掌柜的身影,再环顾四周,店中除他们三人,哪里还有其他人,连店小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柳如萍心知不妙,正欲提醒叶枫,窗外又传来一声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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