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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罢神我就躺下了。恍惚间我的神思游离而去,在灿烂的星空下凌虚而行,礼花在它前后左右盛开。黑糊糊的大地上,这里那里落下一小堆星星,那是年三十的村子。
它飘向一个村子,落在一堆柴禾旁:六七捆碗口粗的葵花杆儿头顶头架起来,下面填着麦秸。
这是年三十下午,父亲带着我们堆起的接神柴禾。现在,终于要点着它了!我们先把分给各自的鞭炮、麻雷、起火围着柴禾堆放好,兴奋地看着父亲站在上风头、蹲下来,在麦秸里用手拱出碗大的窑,划着火柴,双手笼住,伸进窑里,小心地张开手。一豆火眨眼窜起,噼噼啪啪地怒吼起来。麦秸杆儿群蛇乱舞一样扭曲、变形、变色。窜高的火舌舔着葵花杆儿,它们噼噼啪啪地扭起了秧歌。火舌蹬鼻子上脸,窜起半房高。滚滚热浪推得我们哈哈笑着直往后退。红艳艳的春花绽开在每个人的脸上,启明星闪烁在每个人的眼里。我们被特许抽烟,围着轰隆隆的火堆各自找到了平地,放开了自己的炮。
这时,西院拉笛儿(放一长串鞭炮)了,我们凝神听了一会儿,赶紧再放自己的炮,一定要把西院的炮阵压下去。东院、南院、北院不时炮声大振,我们都不由得停下来,欣赏天空绽开的礼花,赶紧再放自己的炮。
轰地一声巨响,天地间像电焊发出的光一般白炽。大地把我们弹起来——一朵硕大的牡丹盛开在村子上空。唉,头筹让人家拔走了,我们纷纷猜测这是谁家放的。
父亲把几个小树墩架在火势落下来的火堆上,浇上一碗柴油。火势腾空而起。树墩燃烧起来,照亮了整个院子。轮上放“春满园”了。这是我家的压轴戏,盖过盖不过左邻右舍的炮阵就看它了。这时,不光是我们屏气宁息看着大哥庄重地往出扯“春满园”的捻子,两个小外甥也趴在窗玻璃上捂着耳朵兴奋地往外张望着,同样向外张望的姐姐和母亲在后面护着她们。细碎的小火花把“春满园”的捻子撵进它的肚子里,撵着屁股打人家的小火花想也没想,一头就钻进对它来说硕大的“春满园”的肚子里去了。我们正为小火花捏着一把汗,吱一声,“春满园”喷出一束焰火,在一米高处呈喇叭口样向四下散开。眨眼间,一束束焰火喷出,都那么向四下散开,诞生出五颜六色细碎的花朵,宛如春天里的打碗碗花。它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有炕那么大。每一朵盛开后转眼就凋谢,但新的花源源不断地涌出、盛开。猛然间所有的花一齐凋谢了,我们正怅然若失,咚一声,一丝金线射向天空,砰一声,绽开一朵方桌大的八瓣梅花。它慢慢地暗淡下来,凋谢的花瓣纷纷落在我们的头上,怅惘爬上我们幼小的心头。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涌来。几个小伙伴一进我家院子就嘻嘻哈哈地开始满院子拣没有响过的鞭炮、响了一声的麻雷。我们弟兄几个也赶紧去拣。欢乐的争抢声此起彼伏。
我们一家一家挨着去拣炮。很快地,我们往哪家院子里一涌,院子就满满当当的了。我们的衣兜怎么也装不进去了,赶紧跑回家,把收获藏进麦秸堆里再去拣——这是我们玩洋火枪的弹药。如果碰上谁家正在接神,那我们一定会看个够。最后,全村的孩子聚在了村西的四爷爷家。他家的柴禾堆静静地堆在当院。微醺的四爷爷正有条不紊地在柴禾堆边准备炮仗,一边骂着猴急的小儿子急什么,他们以为抢在前面就能接上了?年神爷爷鸡叫头遍的时候才从王母娘娘的酒宴上往回返呢。见我们簇拥到他身边,很神气地睨我们一眼,骂,兔仔们,离远点。他虽然魁梧生猛,但常常给我们讲和日本人打仗的故事,我们才不怕他呢。摆好炮仗,他看了看星星,又给我们讲他怎么和日本人拼刺刀,还一边比划着。往粮房放一箅饺子的四奶奶见了,白他一眼:看你那没大没小的样儿!猛然间一声鸡叫,我们和四爷爷醒悟过来,赶紧点火。火一窜起来,我们轰抢完了他的炮仗,七手八脚地把葵花杆儿、玉米杆儿、烟屁股在火堆里点着了,满院放炮。他声色俱厉地骂一句,哈哈笑一声。二元拿了火箭炮,让一个个拖着烟尾巴怪叫着的火球贴着我们的头皮飞,吓得我们满院子乱躲。四爷爷跺脚拍腿地嚷:坏了!年神一见咱这相数,还来了?……
它又落在皂火渠坝上那莽莽苍苍几十里的树林里。
那年年三十,两姨哥接他新婚的妻子回家过年,路过我家喝醉了。这可急坏了嫂子——怎么也得回婆家过年呀。没法,母亲打发我送她回婆家。我们骑着自行车在皂火渠坝的树林里穿行。树枝刮得我们沙沙响。我稍微骑得慢了就看不见她了。猛不防有夜鸟怪叫着扑棱棱飞起。四面八方的炮声袅袅地传来。猛然间北面火光冲天,噼噼啪啪轰轰隆隆声洪流般涌来。眨眼间东南西北都是这样,四面八方都是夜战场。无数的礼花在天空绽开。树影明明灭灭如鬼怪乱舞。树林里宿鸟都惊叫起来,乌云一样起落着,闪光中样子狰狞古怪,翅膀扇得树枝嘎嘎直响。不时有团黑影照着我们扑来。我们只得一手推车、一手护脸。等我们快到目的地时,整个天地间静了下来,稀稀落落的炮声宛如沉寂后的战场上零零落落的枪声……
炮声稀稀落落起来。它又飞落在我们家的老屋里。那时还没电。结过神后一家人都和衣躺在了炕上。但我和四姐都稀罕给院子里的红灯笼换蜡烛,不时开门看一看红灯笼可亮着。风一吹,灯笼下面淡淡的影子就晃悠起来。我们无声地争抢着流在红躺柜上的蜡泪,把母亲的白线偷偷地搓成芯子,把蜡泪在轰轰响着的火炉子上烤软了,自己造蜡烛。没有蜡泪了,我们一边偷偷地用火柴在蜡烛上划口子,一边偷偷地往炕上瞅。我们硕大的影子在身后的墙上、屋顶摇曳着。父亲、母亲、姐姐、哥哥、弟弟的呼吸声各异,但都是那么沉酣。老鼠不时在犄角旮旯里发出争抢的叫声,我们就去查看丸子呀酥鸡呀什么的是不是安全……
忽然,母亲用刚睡起来才有的沙哑声音骂我们:一夜没睡?我们才发觉墙上没有了我们摇曳着的影儿……
我的屋里也大亮了。它飞回来,披着上千里的硝烟味、尘土味、夜味。它们混合后的味道让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猛然明白,是过了五十个年三十了,这么清晰的就这么三件事!这让我觉得过去的一万八千二百五十个日子,就拥有过三天!我战栗起来,在熹微的晨光中伸出手,想要时光流过指缝时有所感觉,但是,手指只有骤然离开被窝后的微凉感,那种盲人面对悄无声息的盗贼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沉思良久,对自己说,从现在起,我要在每一分钟身上打下烙印,而且是不同的烙印,证明它属于过我,是我放它走的。不管它走多远,我都能看见它。首先,我得知道它在溜走,宛如道士在地上撒下白灰,让来无影去无踪的鬼留下足迹那样,我要买个特殊的表——别人听不见,但它却无时无刻在我的耳朵里铮铮铮地响——快!快!但是,谁能给我造出这样的一只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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