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日本作家永井荷风的诞辰,偶尔谈起他,我跟朋友总会聊起几个玩笑,诸如“永井荷风这名字真风雅,可惜原名壮吉”、“把菊池宽错写成菊地宽(荷风精神)”、“花街柳巷的公子哥(你敢相信,他亲口承认了)”。总之是个甘于纸醉金迷,天性享乐的人,偶尔也会聊起他同谷崎润一郎和森鸥外等人的交情,作为明治老古董,他经历了明治大正年间日本文学风起云涌的豹变,在战时被打为非国策文学而被迫封笔,在战后文学荒芜时重又展露才华,散发了最后的残芒。
永井荷风1879年12月3日出生于东京,身为汉学家的父亲,永井久一郎(1852-1959)当时亦是文部省、内务省和帝国大学的官员,久一郎年轻时在庆应义塾就学,后留学美国,是当时日本的精英分子。其妻子恒是他的老师汉学家鷲津宣光(1825-1882)的次女。在那时,永井家的家境也可谓是富裕,家族祖上也颇有历史故事,这些都为后续永井荷风成为文学家与花花公子埋下了伏笔。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曾因病一时荒废了学业。如果没有这样的事,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一直到老弄些闲文字,变成游惰之身。我或许会成为一家之主,成为父亲,度过普通人的一生。——《十六七岁的时候》】
少年时代的永井荷风便经受了父亲为他提供的精英教育和汉学教育,肩负着家族和父亲本人殷切的厚望。虽然领受了天赐的优渥,但却并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少年时代便经历了学校的退学和开除,其中在1894年,十五六七岁的永井荷风生病住院,这段时间他阅读了许多传奇小说和江户戏剧,这件事就如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所写的那样,影响他产生了创作文学的想法。有趣的是,在住院期间,永井荷风还因为喜欢上一位护士,于是为自己取了荷风这个名字。1897年,经历高等学校开除后,永井荷风一家于9月前往上海旅行,次年归国后写了《上海纪行》,后又有《十九岁的秋天》,里面讲述了父亲同中国的文人墨客交流的事,以及那年上海的旅行的见闻,观看戏剧表演的感想。1898年久一郎将“不可收拾”的长子交给了砚友社成员,小说家广津柳浪,永井荷风的师傅还有一位落语师,还有歌舞伎作家福地樱痴,汉学师傅岩溪裳川,久一郎本人也亲自教授他汉学和俳句创作,其母恒深爱江户时代的戏剧,也老早就带他接触歌舞伎和邦乐,可以说永井荷风自小深受古典文学文化的熏陶,这在他以后的作品中也经常体现。
1901年,永井荷风开始学习法语,这段期间,他受到法国文学家埃米尔·左拉自然主义的影响,除此之外还有莫泊桑等法国知名作家,在广津柳浪的教导下,荷风也开始尝试文学创作,到了1902年,永井荷风陆续发表多部作品,其中《地狱之花》脱颖而出受广泛讨论,他作为作家的地位也得到了确立。
1903年,永井荷风在父亲的授意下,登上了前往美国的船。久一郎便是在美国出仕,功成归国成为当时日本令人垂涎的精英人才。在那一时代背景下,久一郎殷切希望自己的长子能复刻自己的昔日,然而在久一郎眼中自己的不平凡,在其子永井荷风眼里,却仅仅是普通人的一生,父亲的操纵无疑给青年的永井荷风那一股反抗的意识推了一把。这些暂且不提。在前往美国的航道上,永井荷风便开始写随笔和散文小说,这也便是日后合并发表的《美利坚物语》,包括后来的《法兰西物语》,其内容不仅充满了浪漫主义的美感,柔和不腻的文风,时而荒凉时而令人感到慰藉,这便是置身于异国的青年的所思所想,疏离又亲密,那种思绪纷纭犹若梦幻的基调失神而寂历,那种感情的特质与环境的交融和探询着艺术家气息的痕迹而萌发的一种非我的主体。正是这种唯美的洽意下,诞生出了一个游离的“我”。在美国居住的几年里,虽说衣食无忧,尽力玩乐,但却并没有抚平永井荷风心中的躁动,他始终认为自己应该去的是法国,而不是美国,并在《美利坚物语》中竭力描写美国的不好,甚至从内容上就可以看出他去的尽是为了污化美国的地方,与此相比之下的《法兰西物语》则更加注重艺术、人文风情、旅途见闻的正面描写。
1907年,永井荷风终于说服了父亲,资助他去往法国,他在《美利坚物语》的《六月夜梦》中,借缪塞的诗抒发他终于能见到心目中的圣地法国的心情。在法国,父亲介绍了他去正金银行工作,加上来自家族的资助,可谓是足够他花天酒地。如此优渥的生活甚至银行工作都经常被他无视,在法兰西他风流成性,与法兰西女郎频繁交际,又忆起往昔所爱的美利坚的妓女,自我沦落到耽于享乐的性情里,偶尔我会玩笑般地假想久一郎断掉给他的资助他可怎么办。由于永井荷风在法国不学无术,忍无可忍的父亲久一郎最终在1908年将他召回了日本。在《法兰西物语》的后几篇里,在回归日本的航线上他继续描写所见所闻,写出抨击新加坡和故国的文章,并以此感念短暂的法兰西时光,惋惜那将不复的一年。归国后,永井荷风将《美利坚物语》和《法兰西物语》,以及《欢乐》整理好后陆续发表,但是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法兰西物语》和《欢乐》并没有成功出版(一般说法是《法兰西物语》涉及严重的不爱国主义思想),《法兰西物语》又遭到一段时间封禁。据说夏目漱石和森鸥外有参与协助发表的过程,总而言之他这段时间的创作受到了广泛关注,自身在文坛的地位也逐渐显露,并受到井田敏和森鸥外的支持,去往了庆应义塾大学担任文学部的主任教授,佐藤春夫曾评价永井荷风不仅教学水平高,杂谈也很有趣。永井荷风也在此期间结识了日后和他同为新浪漫主义代表人物的谷崎润一郎,又和森鸥外创刊《三田文学》,《三田文学》是反自然主义文学的刊物,在当时集结马场孤蝶、小宫丰隆等作家。
1910年,日本发生了镇压社会运动的大逆事件,此事对整个日本文坛带来巨大的震撼,逐渐形成了文学言论的闭环,不少作家选择沉默,而少数作家,如石川啄木则因而改变对日本当局的看法,走向社会主义,同时期下森鸥外也转向历史小说的创作。永井荷风对此事也颇感震惊,然而他并没有勇敢抵抗,在一九一九年发表的《火花》一文中说:“我在社会上所见所闻的事件中,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令人产生不可名状的厌恶心情的。我既然是个文学家,就不应当对这个思想问题保持沉默。小说家左拉不是曾经因在‘德雷福斯事件’中主持正义而亡命国外吗?可是我和社会上的文学家都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难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个文学家而感到极大的羞耻。之后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创作降低到江户时代那种格调,从这时起,我开始提烟袋、集浮士绘、弹三弦了。”永井荷风选择低调淡离此故,继续写作他的江户格调。在这一时期下,他更加深入一种怀古和反世俗的情感里,追求享乐和唯美的创作路线。当然近代的学者也认为永井荷风的避世态度也属于一种反抗,即他作为一名非政治人物,又因早年被封禁的《法兰西物语》和《欢乐》所认为的有不爱国的感情在里面,种种缘由的考据下,永井荷风也被看做反体制的代表人物。
在1912到1914年,父亲久一郎再度干涉了永井荷风的人生,要求他跟一位商人之女结婚。这段婚姻很快便以离婚而告终,之后永井荷风与一位艺伎结婚,但是因为艺伎这一身份,使得永井家极力反对,并因为永井荷风频繁出入花街柳巷这类风俗场所,遭到父亲的严厉训斥,最终这段婚姻也因离婚收了场。正是因为这段家事动荡的经历,使得永井荷风彻底反感父亲的掌控,他依然我行我素地出入风月场所,不受家庭的管教,以此反抗父亲和家族的“陈旧”气息。在反抗的正面,他的作品中开始大肆出现艺伎、娼妇、女招待这样的女性身份,和风月馆、艺伎馆这类蕴藏着妖冶气息的场所,似乎以此将暗面的存在,展露于一个没有遮蔽的光明环境下,又深入地融合江户戏剧和古典艺术,展露日本古典的传统美之风尚(诸如《竞艳》、《梅雨前后》、《濹东绮谭》、《舞女》)。在反抗的背面,他堕入享乐、放纵、自甘自愿的状态,颓废和萎靡的风气成为了他本身具现的表象。
1916年,永井荷风与庆应义塾大学闹矛盾,因而辞职卸任,此后开始整理创作《断肠亭记》,其收集了《小品集》、《茶余集》等散文随笔日记小集,其中的《断肠亭日记》直到晚年仍笔耕不辍。
1931年以来,永井荷风的创作又迎来一个高峰,在这之前永井荷风沉寂良久,主要醉心创作散文随笔,不再关注小说的创作,只有《雨潇潇》较为出众,紧接着又创作戏剧,这期间的随笔多是以日本当时社会的剧烈变化的反应,并随着关东大地震这个创伤,用笔怀念因为地震扫荡而平,瞬息消逝的传统风貌。而后作为一名享乐主义者,永井荷风仍沉浸在花街柳巷当中找寻乐趣,1931年之后产出的作品无不带有这股放浪风气与对社会现状的批判。
在1936年永井荷风频繁造访私娼街玉之井,九月份的时候培养他那江户情趣的母亲离世,紧接着在1937年便创作了《濹东绮谭》,1938年继续创作剧作(如《葛饰情话》)和随笔(《面影》),此后又与当时日本社会的局势背道而驰,特别是战争动员和偏奇馆被烧毁一事,给了永井荷风一种难掩的动荡之情。1945年3月10日拂晓,日本遭受大空袭,偏奇馆被烧毁,永井荷风带着自己的部分存稿逃亡冈山。偏奇馆是他隐居的住处,其名字便有异于流俗的含义。偏奇馆被烧后,永井荷风发表的《舞女》是我个人认为荷风文学转折的一个点,其文中大山劝说花枝最后回归寺庙,享受清幽和平的生活,正是永井荷风本人梦想的体现,他想要远离喧嚣与动荡的氛围,耽于怀古的心愈发汹涌。
战时,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德田秋声、幸田露伴等人的文学作品被定性为非国策文学,因此难以发表,生活也困苦了许多,期间60多岁的永井荷风辗转多个避难地,面临着只能寄人篱下的困境。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这一天,永井荷风拜访完谷崎润一郎之后,乘车返往冈山的避居之所,因此错过了当日的“御音放送”,直到到家后才得知战争终于结束这一消息。永井荷风在当日的日记中写下他庆祝战争结束的情形。战争结束虽然并没有终结永井荷风的的颠沛之途,但却代表着永井荷风这位在战时因非国策惨遭封禁的文学古董,终于可以重新发表著作了。
1946年,永井荷风随堂兄杵屋五叟(永井荷风的养子永井永光的亲生父亲正是杵屋五叟)一家避居在东葛饰附近的千叶县市川市菅野,永井荷风的晚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此地蛰居。我之所以说永井荷风在战后的荒芜之上,散发的是残芒,也是因为永井荷风战后的作品并没有受到特别广泛的好评,战时创作的《勋章》虽然广受当时的文坛老古董们的青睐,但此后的小说作品终究还是坠入池底般的状态,无声无息,唯独他的散文著作依然能被当时的人们反复咀嚼,细细品味出蕴藏着的荷风文学气息。
纵观永井荷风的一生,遭人嫌恶的最重要的一点,恰是他的文学总绕不开妖娆妩媚的女性描写。对人性的沉潜的探询,在《竞艳》之后的作品中往往不被人们察觉,这其实是有失偏颇的,因为恰恰是《竞艳》之后的作品,不再只是单纯的描摹某个世界的风情,转而使他更大胆地考量人与社会的揭露。在《濹东绮谭》中他揭露是官员和教育家们的欺骗,使得纯粹的人变的面目狰狞,不得已奔向世人所常识的鄙陋之处,也对应了他反抗父亲久一郎和家族掌控的这一经历。世人眼中的鄙陋之所,在永井荷风心里,也存在着某些亲切之情与欢乐之处,这虽然也可看做是永井荷风对放荡的遮掩,却也不失为反世俗的矢言。
我尤其喜欢永井荷风的《雨潇潇》,这篇诞生于大逆事件后,永井荷风创作萧条时期的作品,是一部具有散文式描写和风情的小说,充满了一种人世的冷淡与生活的寂历,而在这惨澹的世景下,敏锐的官能知觉和沉着的风情融合带来的清新之感,是我所读之书里首次感受到的,是独具一格的存在。聊及永井荷风的文学必然要谈起他的散文和随笔创作,他的散文浑成,充满忧郁孤独的感伤情调,以及颓废和唯美的细腻感,对世相和自然的描写可谓是极致,毫不落俗,充满美感,有次我冷不丁想到:“某种程度上,在感情和自然的描写这方面,在信马由缰、随心所欲的散漫与百无聊赖的情景下,永井荷风果真同郁达夫相似……”。恰是在这两个文体领域中的突出,使得他拥有了居于日本文坛的特殊性。
永井荷风发明了“东京散步”一词,研究夏目漱石而出名的江藤淳曾在《荷风散策》中解读“东京散步”的含义为非单纯的出门走路,而是随心所欲的欣赏,这也印证了永井荷风坚持回归平凡的俗世的理想,是他作为文学家,居于动荡年代的期冀,这才是真正的荷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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