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利文
假如七五年夏天那个下午小林不翘班,不蹬辆自行车,从单位后门弄堂穿过去;假如左手边这扇弄堂后门没敞开,他没朝里面多看一眼;假如他是近视眼,看不清那头厢房一个老先生立在大桌前挥毫写字;假如他好奇心和求知欲还不够,不足以有勇气小心翼翼走进门去;假如他未曾喜欢过毛笔字,弗晓得眼前这位老先生出神入化做啥呢,那注定就没了往后。小林站着看了好一会儿,老先生写了好一会儿,摇头扇吱咯吱咯了好一会儿,老先生头也不抬问:啥人同意侬进来呃?小林语塞。直到今天老林还想不起来当年怎么回答的,老先生怎么就没赶他出门;一个继续写字,一个毕恭毕敬,中间有搭没搭一两句闲话;假如那是个暴雨将至的下午,假如席间有一个传呼电话,假如任何一个友人登门造访,太多假如都可能让这个闷热的下午不属于小林;老天,这些假如都没有发生,这一对素不相识,毫不相干的老少,在漫长的一笔一画间,心生好奇。老林今天说,大概当时我太专心,一头大汗,老先生觉得我是真欢喜;其实我是尿急,又不舍得走,摒了咳看伊写。老先生叫赵冷月,海上书画大家。那天后,小林自说自话成了看老先生写字听老先生口若悬河的小徒弟。
假如那年小小林东安一小没有被招进课外无线电兴趣小组,假如体育组坚持收他去长跑队,因为他的超强耐力,那么就没机会日复一日绕线圈,接触娇嫩的二极管和敏感的调谐器,也就没有了那吱一声电阻的噪音,没有了似有似无,稍纵即逝的期望;如今老林讲到初始第一声的劲头,犹如昨日:刺激啊,天边飘过来,海里升起来,白毛女山洞里独舞那段小提琴独奏,象针戳到手臂,一片一片酥麻。枯燥的童年因为有了矿石机,单调的现实象配了音乐一般。于是,老林的命里多了一样东西,从躲在音乐里的小林到沉浸音乐的老林,从二泉映月到门德尔松,老林越来越体会月落鸟啼风吹松涛的情景,那是一只斜靠墙上的便携收音机,现在是手机功放。老林感恩那些伟大音乐家,他心灵的导师。假如他最初听到的幻象不是那个白发白衣飘飘的山洞美人,假如那一刻心弦没有被拨出声音,那么,很难想象老林旷日持久地坚持写字,与其说有音乐相伴,不如说被音乐附体。难怪有评论说老林的字里“有韵律有风姿”。
假如那天晚上不再陪发小多喝一杯,他肯定当心收好笔墨宣纸,然后困觉;假如没有刚领回家一星期的小狗宝宝,对门一胎双胞,实在养不动,长得丑不说还有小残疾,老林心软,看小东西可怜就抱回屋里;假如那夜他把宝宝关在阳台,假如不是稀里糊涂困着,早上醒来,一支大号羊毫叫宝宝啃过几口。老林肉痛,训斥几句,看小东西蹑手蹑脚战战兢兢,他心软了。假如随手扔掉这杆笔,假如他不是心有戚戚,洗了笔,蘸了墨,想试试还能用否。这一写,收不住:老树枯藤、叢山峻岭、江河蜿蜒。老林盯了宝宝,心想,这还是一条狗么?经牠一咬,笔锋开窍,下笔有神。老林他贪心,日后故意拿新毛笔扔在宝宝熟悉的路径,但屡试屡败,宝宝乖巧从此不再就犯。老林望宝宝兴叹,神助一回,不得造次。现如今,老林写字,宝宝或坐或卧,伴随左右,俨然书童,老林高兴,兴之所至还跟宝宝调侃几句。老林写字习惯摊开一地,宝宝从不践踏,小心翼翼绕纸而过,如此也有十三个年头。
假如零四年深秋,老林没去老家台州探亲访友,假如他早一天离开,假如没被人拖去和人大主任喝茶写字,假如新任崇梵寺主持智才法师无心书卷,那么就没有那个黄昏,没有了僧敲酒店门。老林开门惊讶面前站着两位出家人,法师诚恳邀字,老林一口应允,答应明日亲自送去。法师说方便的话车在楼下,庙里已备粗茶淡饭。假如没有听一路智才法师的兴寺计划,假如没有跟一路上坡轻盈的脚步,假如没有彼此的尊敬和感知。法师讲吃饱饭再写字,南无阿弥陀佛。从此,崇梵寺成了老林每年的必修课,智才法师成了他灵魂的指引。他们品茶听泉,看红日西下,暮色苍茫。他们很少说佛,他们说字,说笔画,说撇撇捺捺。法师偶尔会让小僧去山下买老酒,温一壶,看俗家老林微醺着尽情写字,法师开心。
假如那一日韩家沙龙小林告假,家里煤气罐没气了,他答应姆妈到五角场去换。假如小林早离开一歇,假如一班书画好友没有鼓动兴头上的韩先生,假如不是韩先生拍拍小林肩膀脱口而出,那么就没有后来小林的笔名林墨。韩天衡先生,书画印大家,每个礼拜三晚上,一拨人聚在韩家天南地北,韩先生常语出惊人。小林眼界大开,观念来不及消化先囫囵吞枣,回去再细细嚼咽。韩先生磨石操刀,纂刻“林墨“印章送给小林,郑重其事。小林激动不轻,仿佛人生定了调,精神有了归宿。半夜三更骑车回家,有一股一路骑到天边的劲头。推开家门,桌上饭菜罩在网罩下,多年不用的洋风炉靠在角落,小林内疚忘记帮家里换煤气罐。
假如中晌从普陀区文化馆出来直接打车回家,假如他没站住犹豫,假如他记不得那个似成相识的嗓音,假如大男没有站住回答施工头报价,那么这个在东瀛插队时同甘共苦的兄弟,很可能就此擦肩而过。日本两年,小林多亏有同乡室友大男,介绍去料理店,帮忙向老板讨薪,假日同逛新宿,大男可是日漂上海人里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唯独对小林,大男顺眼,乐意相帮。假如老林没有反应过来,假如车水马龙淹没了老林这一喊“大男”。大男吃惊,老林兴奋,时隔十多年故乡相遇,一个拐角,中午日照头顶,晒化影子。大男问侬了做啥? 我了写字。侬了做啥?喏,我了装修,准备开这间饭店。老林跟着大男走进身后这幢大房子,一圈兜下来,大男请老林题写店名,老林一口答应。半年后,饭店“有山有水”开业,每间包厢的名头,室内装饰书画全都是老林笔墨。老林心里那个欢喜:一是终于有了表达情义的机会;二是有了系统展示自己才艺的平台。此后,老林请客;逢年过节,终归有山有水,拾阶而上,信步走廊,安坐席间,老林竟心生荣归故里的感觉。
假如那天小林没去徐汇工人俱乐部,假如朋友没急着离岗一会儿叫他代班,假如那天不是业余书法班报名截止日,假如宋小姐没赶上四点钟的电车;那么就没有后来的林太太。假如小林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写报名表的小宋,假如小林马大哈没留意桌上谁遗忘了一只皮手套。你知道一下午有多少人报名?二十几人一班一共四个班。假如宋小姐坐上电车没发现掉了一只手套,假如她懒得再回去找,那么这个世界又多了一对阴差阳错。假如朋友回来了小林让位离开,假如宋小姐没有问“同志侬看见一只手套伐?”,那么小林必定抱憾终身。八十年代中小林脱下穿了十一年的建筑工人制服,以写字的名义放弃铁饭碗,林太太是最坚定的支持者,她以无比的勇气和耐心照料一家三口。老林克勒,上海男人的精明在装糊涂,他常挂在嘴边的“伊讲啥就啥”,让辛苦无边的林太太顿时象打了一针鸡血。
假如七三年小林没有跟林仲兴先生学写字;假如没有胡振郎先生待小林亲如家人的情谊;假如没有与贺志平情同兄弟,就见不到其父贺友直老先生嚼戏话活龙活现的酒仙样子。
老林相信,缘分是绝对的,没有假如;一如老林与笔墨还有宣纸。
为上海社科院出版社林墨先生书画印册作跋
2016.11.22 纽约 秋园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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