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外婆

      我的奶外婆已经去世三年有余。她一生经历坎坷，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却活得如蒲苇般坚韧。乐观开朗的奶外婆深深地影响过我，使我每每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还能有勇气前行。我曾经以奶外婆的故事为蓝本，尝试过写成小说。可惜至今还是未完成。

      这桩心事未了，心里倍感缺憾。前天傍晚，忙里偷闲跑到奶妈家，缠着奶妈希望能打听一些奶外婆生前的生活细节。但回忆都是伤心事，奶妈一提到奶外婆就不由把眼圈红了。我也颇觉伤感，不好意思让奶妈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撕开裂痕。所以不敢深究，最后无功而返。

    奶外婆已然走远，但活着的人并没有忘记唏嘘。搁下已久的笔要重新拾起来需要一点勇气。但只要重新开始了，未必就一定没有收获。说不定我就把它续完了。

      故事写得好不好，自由读者去评说。我只管先把它完成。是为我重续旧稿的缘由。今天开始暂且先把前稿发一下，也好让我的读者朋友不至于感觉太过突兀。希望自己能勉力写作。把后续的故事讲完。也好让九泉之下的奶外婆能瞑目安睡。

冰河(小说）

一.楔子

      离冬至还有十来天，一直温热得不太正常的气候，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沉下脸来，板出了一副清冷而肃杀的面孔。北风一阵紧过一阵，气温骤然降到了零下。早上起来，屋顶上、草坪中、田野里，雪白一片，使人疑心睡梦中已然降下雪花。头天还是澡热得只能穿件薄薄的单衣，只一晚上，霜已经白得跟雪似的。温差之大，令正常人一下子也适应不了，体格差点的已经开始打喷嚏、流鼻涕。宁儿是照例感冒了，宁儿在头昏脑热之际，忽然担心起躺在床上三年之久的阿嬷来。这漫漫寒冬，九十二岁高龄的阿嬷还能平安扛过去吗？

      叫阿嬷，其实是宁儿的奶外婆，宁儿在陈家姆妈那里吃过十个月的奶。陈家姆妈是阿嬷唯一的女儿，阿嬷从小把她当儿子养，长大后，女婿是从外面入赘进家门的。所以，照规矩，宁儿也随奶兄奶弟叫外婆为阿嬷（诸暨话奶奶的意思）。

    宁儿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这天，中饭刚过，宁儿的手机响了。宁儿一看是奶哥的号码，心就开始打鼓。奶哥在电话里嗫嚅了半晌，憋出一句：“阿嬷早上歿了。”

    阿嬷三年前的正月里，忽然从楼梯摔了下去，虽然不高，只三档楼梯，可阿嬷毕竟已达九十高龄，奶哥见阿嬷摔了起不来，赶紧送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股骨头断裂。医生见阿嬷年龄这么大，又加瘦得皮包骨，也不敢动手术，便劝奶哥、奶妈把阿嬷弄回家去休养，说老人家没必要再挨一刀，受那份罪。

    阿嬷本是很硬朗的，虽然年届耄耋，但做饭、洗衣、养鸡养鸭，家务活一样不落。都说老年人怕跌，阿嬷这一跤也彻底把自己跌到了床上，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一家人都担心阿嬷在床上的日子不会太久，谁也没想到阿嬷却在床上整整熬过了三年。更让人称奇的是阿嬷即使躺在床上还是那样清爽，从脑子到身体。阿嬷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让后辈为她喂过一口饭，擦过一次身。阿嬷虽然走不了路，但她硬是支起上身自己吃饭，用双手撑着床档下床上马桶方便。阿嬷一辈子都是要强的，也是干净的。

    宁儿在阿嬷入殓前赶到了外陈大文山。远远就听到了鞭炮和哀乐。宁儿在进祠堂大间前，心里还是平静的， 一来，阿嬷的去世似乎在宁儿的意料之中；二来，阿嬷活到九十二岁高龄，这对大文山这样一个小村子来说实在是极为罕见的。诸暨习俗，此乃喜丧，生者是用不着过度悲伤的。宁儿就这样带着平静抑或是麻木走进了大间。可是，就在一刹那，宁儿的眼泪就决堤了，换了以前，阿嬷见到宁儿，一定会笑着说：“宁囡，你来戏跶啊？”如今，宁儿再也听不到阿嬷的呼唤了。宁儿一眼瞥到了大间右侧的角落里两条长凳搁着的一块门板，门板上盖着一条家常用的棉被，家常棉被之上又盖了两条薄薄的大红寿被。宁儿知道阿嬷就躺在被子里面，但被子平展展的，阿嬷的身子似有若无，阿嬷该不是已经化作轻烟升上天庭去了吧？

      送丧的亲戚并不多，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今年过年迟，这个节候，年轻人大多还在外边务工，要到年底才会回老家，何况阿嬷家本来人口就不够兴旺。给阿嬷行成殓礼的茶房（诸暨乡下给死者入殓的师傅）上了年纪，耳朵有点背，记性也不好。直到茶房揭开了阿嬷身上的大小被子，准备给阿嬷穿寿衣的时候，宁儿才见到了阿嬷。阿嬷的左腿微微弯曲，估计就是那条伤腿，到死也没伸直，细得如同一根柴棍。阿嬷的尸身瘦缩得像个孩子，宁儿没来由地感觉无论谁只要用一只手稍稍用力就能把阿嬷轻轻托起，却又害怕一旦托起来，阿嬷枯瘦的骨架一不小心就会脆得散落一地。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阿嬷，在这个世上一直是身轻言微的。宁儿不明白，眼前这具小得不能再小的躯体何以有那么大的能量，能承受七八十年的疾风骤雨，四分之三个世纪的寂寞与凄凉！茶房果然是老糊涂了，报寿龄的时候，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报到八十，忽然开始八十一、八十二，然后一下打住。众人还在“有，有”地应和，见他打住，连忙提醒他继续往下数，茶房半天反应不过来。不过也难怪，茶房什么时候数到过这么大的寿龄？一次不成，只好重来。第二次数到八十二又打住了，众人却又不肯开哭。最后是同房宗的一个中年人接口把阿嬷的寿龄数完了，奶妈和姑妈才开始嚎啕。宁儿跪在奶妈旁边，听得奶妈哭声哀哀，念念有词。就不由凝神细听起来。原来奶妈哭的内容是：“娘啊，你来过这个世上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你一生世（诸暨话一辈子）苦头吃得箩络噶格（诸暨话吃尽了苦头），你到下头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下生世投胎做人，你可要为自己好好活，别再受人欺负，娘啊娘啊……”宁儿听着听着，想到阿嬷的生世，眼泪也开始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了。

      阿嬷火化后，奶妈硬是不肯把她的骨灰放到公墓去。人生七十古来稀，早在二十多年前，阿嬷的棺材就做好了，没想到阿嬷活了这么久，到如今才用上。奶妈要把阿嬷的骨灰撒入棺材然后埋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宁儿知道奶妈的心，奶妈怕阿嬷寂寞。阿嬷十七虚岁嫁到陈家，却守了七十余年的活寡（爷爷早已客死台湾）。阿嬷生前守着寂寞，守着这个家。奶妈怎忍心让阿嬷死后远离这个家，继续吞饮那无边的清冷与寂寞？

      阿嬷的骨灰撒入棺材的瞬间，宛如朵朵洁白的梅花飞入其中，美丽非凡。宁儿以前看到过大伯的骨灰，头骨、肋骨、腿骨清晰可辨。阿嬷的骨灰却碎得似片片花瓣，全无身形踪影。钉棺材钉的时候，师傅不小心掉下一枚钉子，几个人七手八脚找遍了那片地面也没找回那枚钉子，师傅说一定是阿嬷自己收起来了。最后盖板上只钉了三枚钉子。宁儿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渐渐浮出阿嬷美丽的笑脸。阿嬷无疑是美丽的，其生命曾经那样顽强地在冰霜下不屈不挠地怒放。怒放的生命傲视着所有的严霜与酷冰！阿嬷对爱情是那样的忠贞，即使地动山摇也不能让它变形。宁儿明白，三点确定一个平面，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图形。三枚棺材钉已经足够，阿嬷的感情容不得多余的东西！

    吃回丧饭的时候，宁儿坐在一桌子的老头老太中间。大家都在回忆阿嬷生前的经历。老人们边吃边讲述着阿嬷的过去。关于阿嬷的故事，宁儿以前只知道个大概。阿嬷一去世，她一辈子的酸甜苦辣，一点一滴反倒在老人们的讲述中渐渐清晰起来。阿嬷的生命是一条长长的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