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花招转辗反侧,好不容易天空露出点鱼肚白,她便起床洗脸,心急火燎地抱起小定定便要回家。老爷子自从火车带走了玉书,便有点痴痴傻傻。大姑子见父亲如此光景,实在放心不下,便苦留老父在家歇宿几天。她先送花招母女回大文山。
花招固执地拒绝了大姑子的好意,执意要一个人抱定定回家。大姑子知道花招心里有了芥蒂,也不好多劝,只远远地跟了一阵便折回家去。
天空仿佛被雨水泡烂了似的,整日介死灰着一张脸,雨尽管停了,天照旧没给人一丝明亮干爽的颜色。花招抱着定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粘稠的黄泥路上。鞋底下的黄泥越粘越厚,紧紧地咬着地面。花招感觉两条腿像被无形的手死命地抱住了,沉到拎都拎不动,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花招心中急成一团火,可是老天却处处与她作对,不肯与她方便,不肯让她轻松前行。她恨透了这潮腻腻的鬼天气。人背运的时候,全世界都合起来与她过不去。她不得不走一阵停一停,把鞋底的黄泥用路旁的石块划拉干净再继续前进。就这样花招步履艰难,大汗淋漓地抱着女儿走完全程,她感觉自己已经累成了狗,精疲力尽到只想坐下喘气。
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声息,显然玉书并没有回来。花招很不甘心地搜遍了家中每一个角落,仿佛玉书是一枚针,稍不小心就会漏掉。可她依然一无所获,玉书果真没有回来。花招心里的那团火渐渐熄下来,但又不肯彻底灭去。她还残存着一丝念想:或许玉书挤在火车上半途下不来,只能坐到终点才能下车,这样他就得重新买票再能返回来,要真那样的话,玉书势必会耽误一点时间,说不准明后天或者要过两天才能到家;或许玉书赶到部队,部队已经开拔,他追不上部队,一个人留在上海也无计可施,逗留几日就只好回转家来。
花招总是不肯放下哀伤背后哪怕一丁点的希望。希望如豆,虽然小,但至少能给花招活下去的勇气。花招不能就这样放弃,她得挺过去。没有人能够帮她,她唯有靠自己。所以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来安慰自己,开脱别人。花招放下女儿,呆了一会,甩甩头,开始整理狼狈不堪的家,也整理狼狈不堪的心绪。等她静下心来,才发觉装着她和定定行李的大皮箱被玉书带走了,她和定定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留下,今后她将怎样生活呢?她寻遍四壁,意外地找到玉书第一次从部队带回来的另一只皮箱还有两块军用毛毯。那是玉书留下的东西,也是唯一的物件了。花招轻轻地把脸贴上去,贴上皮箱还有毛毯,久久不肯抬起头来,仿佛她贴着的是玉书的身体。她暗自含泪祷告:但愿玉书手里拎着妻女的东西,心有羁绊,能想方设法把皮箱送回家来。不管怎么说,玉书都没有理由就这样离开,无论如何玉书回来的可能性要比一个人随部队去台湾的可能性大得多。花招这样想着,觉得眼前似乎敞亮了许多。她相信自己可以缓过劲来的。
花招一家人一早就锁了门,一夜未归,连老公公都跟着出去了。这在以往是极少有的事。花招的姐姐姐夫敏感地发现了这一不正常,感到好生奇怪,一夜都没睡踏实,时不时地过来看看,不知这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见花招家的院门开了。姐姐姐夫立马一脸狐疑地跑过来询问缘由。花招见到姐姐,恰似万箭穿心。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告诉姐姐姐夫过去的一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姐姐姐夫俱顿足叹息,唏嘘不已。尤其是姐夫,想到花招嫁到陈家之后的种种遭遇,不由深悔自己当初促成了这桩婚事,使小姨子吃尽了苦头。他替自己的小兄弟玉书感到深深的愧疚,不由恨恨地骂道:“玉书啊,你一个男人家,叫自己的女人吃嘎许多苦头!你要就这么拔脚走了,还像个男人吗?你对得起你的老婆,你的女儿吗?”
姐姐姐夫劝慰一阵,终无良计可施。只能说些暂且宽点心,耐心等一等,说不定玉书就回来了,一家人就团聚了之类的话。
然而,希望并没成为现实,梦想也没成真。花招等啊等,玉书一天没回,两天没回,一月没回,一年也没回,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漫漫岁月里,花招直等到青丝成雪,玉书还是没有回来。花招越等希望越渺茫,越等心越凉。花招这位乱世佳人始终无法与她的才子相依相伴。本以为玉书的重新出现能使花招这样善良的女人苦尽甘来,夫妻恩爱,尽享天伦。又谁知花招命途多舛,人生坎坷,她与玉书的骨肉团聚终成虚幻,玉书是她永远不及的遥远的梦。花招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梦见自己在追着一列火车,眼看着追上了,已经上车了,但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拽下车来,她始终无法追上玉书远去的脚步,一辈子都没有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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