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7日,张艺谋导演的《一秒钟》电影登上全国荧幕。影片中的主人公张九声不惜悄悄从农场溜出,做出疯狂的举动,仅是为了在一盘胶片中找到去世女儿的“一秒钟”影像。无巧不成书,这与我近日阅毕的小说《陆犯焉识》中一处章节如出一辙,这亦是此书中我印象深刻的情节之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陆焉识因出身和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被划分到“反革命”的队伍,在一次次的运动中,又因为迂腐可笑的书生气延长了刑期,直至去到西北大荒漠上时,他已成为编号2868的“老无期”了。故事的讲述,便是以这位“罪无可恕”的老无期妄想去看电影开始的。他以妻子从前送的欧米茄手表作为贿赂品,用自己的察言观色小心迎合干部需求,一层层打通去劳改场放映厅的路,只为能看一眼有小女儿参演的科教片。七个小时,往返几十公里雪地,即便僵了四肢,遇了狼群,陆焉识还是如愿看到了女儿丹珏成人的模样。也正是这短短的一秒回眸,让他在卸下尊严和对立的二十年后,重燃起生的欲望。
此后的故事太多太长,看得我也是百感交集。这是我看严歌苓的第三部作品,前有《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两者都是以坚韧、善良的女性作为主人公,体现在那段艰苦岁月里女性对命运的抗争。当然这是我浅薄的见解,也许作品想表达的更多、层次更深,只是以本人的历史学习水平,还需搭配着背景资料再去回味。然而《陆犯焉识》是我在阅读过程中就能感受到强烈冲击的作品,在主线的贯穿中,可以在每个配角、每段分支身上发现自己和生活的影子。如通过作恶引起注意、想得到关爱却口是心非的梁葫芦;如自视甚高、宁错也不愿放低姿态的凌博士;如望子成龙、热切期望子女能走出大漠的父亲邓指……亦如我们的主人公陆焉识。我实在找不出能准确且完整概括他的字词,他的情感过于丰富,形象也太过饱满,我在读书时,仿佛在读一个活生生的陆焉识。
陆焉识是幸运的,也是悲惨的。幸运在他出身优渥,相貌出众,受过良好的教育,才识令他在监押期间也得到许多尊重;却也是幸运造成他的悲惨,余生具有的优越阻碍他坦然接受逐渐落败的门户,知识分子的骨气让他折了真正的脊梁。但无论是处于幸运还是悲惨,焉识都难以放弃追求他自认不曾有自由。
于我看来,在被打成”反革命“之前,陆焉识绝对具有自由的能力。只是环境和性格使然,他让自己身陷囹圄。正如其不自由的婚姻成就于他心知肚明的逆来顺受,对于恩娘强加给他的婉瑜,他即便内心不甘愿却也不正面拒绝,于是乎在推搡中糊里糊涂地成了别人的丈夫。在后来留学和内地支教时,他发展的两段婚外情,也正如他所想的是“纯粹出于他对婚姻的反驳”,只是他的反驳不够有力,他用“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为自己的胆小懦弱开脱,既伤害了他的情人们,也让自己陷入深深的道德谴责。
我恨极了这时候的陆焉识,他总让我看到《围墙》中方鸿渐的影子——一个“不好不坏”的恶人,一边享受于纸醉金迷,陶醉地自我欣赏,然却一边小心翼翼地怕人揭开他善良背后怯弱的真相,擅长用高尚的理由为自己实能避免的错误辩解。但我又不得不可怜这时候的焉识,他的确有满腹才华,也有一定的责任担当,我肯定他在做学问方面的素养是令人称道的。只是在身不由己的时代,加之遇人不善,他不能从心所欲地享受自由。
我正反思用上“遇人不善”是否准确。毕竟,恩娘、大卫·韦都是给焉识的自由套上枷锁的人,对焉识来说,他们的确“不善”。若说是恩娘对焉识不合伦理的占有欲是使焉识踏入禁锢的第一步,那大卫就是引导其一步步走向深渊的人。
作为陆焉识留学的同学,大卫在焉识身上索取太多,先是讨要物质需求,后逐渐演变成讨要学问。在大卫一次次的怂恿和背叛下,陆焉识在书里学问里那一点福地——他最后的自由,也化为泡影。他单枪匹马,用不迎合当时政治观点的笔锋进行了许多次不彻底(不彻底是因为都采用暗喻、模棱两可的写法,阴阳怪气更使人恼怒)的反击革命,后果是让一家人背上厄运。
直至此,焉识绝对自由的能力在他没能用上就消失了。打成“反革命”后,他连姓名自由的权力也没有,在西北大漠上没有陆焉识,只有无期犯“老几”。老几除了一腔学识外,与陆焉识没有半分相似,他卑微孤僻,常年不换洗的衣物令他的身体散发恶臭。如他在逃狱那是所想的一般,要是这副模样回到上海,还有谁相信他就是陆焉识?
而我总认为老几比陆焉识自由得多,即便是他自己说过“在没有自由的监号里想曾经的‘没自由’,才意识到那‘没自由’是多么自由”。只因为在对繁华半生的反刍中,老几意识到了“自由”的实体是妻子婉瑜。
过去陆焉识是个见不得别人为难的人,他常常因为不让别人为难,而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在严格履行他习得的礼教和绅士品格时,他也就摒弃自由,这是用虚荣和善良换来的自由——陆焉识的善良是溢出来的,大西北荒漠上和他一起圈禁的杀人犯、强奸犯们是死有余辜,焉识则是死有余善。而这样的善良我认为是不齿的:多少翻身的机遇葬送在“善良”上?
我想陆焉识要的自由是能勇敢追爱,是能畅所欲言,是掷地有声地发表自己的立场,是不顾他人言论的我行我素,而这些婉瑜都让他做到了。或是出于对妻子的愧疚,或是因破罐破摔,老几在认清对婉瑜的爱后,选择奋不顾身地活。他用贿赂乞求换来丹珏一眼回眸(老几认为只有丹珏是他和婉瑜真爱的结晶),他处心积虑越狱只为向妻子坦白自己的罪行,他自首也是不让妻儿受其牵连,他为妻子写下肉麻的情话,做过无数次忏悔……老几做了许多陆焉识不敢想的事情,都是为了婉瑜。从前陆焉识总向往着自由,可惜自由是虚体,使他的追求畏手畏脚;但老几的向往是婉瑜,婉瑜让他认清内心,让他一次次突破自我桎梏,因而“自由”便有了婉瑜的模样。
越读,我越觉得陆焉识的幸运不是幸运,悲惨不是悲惨:虽是幸运却内心不清明,既是悲惨然失了体面;越读,我越发觉得自己是陆焉识的一部分。书中一段话让我醍醐灌顶:
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得到“随和大度”、“与世无争”的评语,甚至“大大咧咧”、“心不在焉”的好意嗔怪,他是满足的。这满足似乎抵消了他因为扮出“随和大度”引起的内心紧张,这满足也似乎补偿了他那“与世无争”带来的真正失去。
这使我反思自己对于这种“满足”的依赖。在见不得别人为难的时候,强出头难免让自己受点委屈,会以“吃亏是福”来安慰自己;偶尔放不下面子,不好回绝各种邀约而勉强答应,上了场子时方觉得度秒如年。似乎人际交往中的许多难受,都出自这般“满足”,而这更像是虚荣和怯懦。我们往往大张旗鼓地声明权利平等,人格独立,却不屑计较各种所谓的“鸡毛蒜皮”,不是它们不值得,而是它们离我们太近,更容易与我们纠缠在一起,这才令人害怕。毕竟多数人难以入眠的深夜,都是源于这样的鸡毛蒜皮。
陆焉识的前半生以自由之名而生,却因为放纵一个个的“小不自由”潜滋暗长,酿成人身监禁的“大不自由”。我们或许也应将各种繁事琐碎冠以自由的名号,不享吃亏福、不做老好人,才不会落入难自拔的反刍之中。只要合乎法规,不违背道义,被嗔怪不大度、不近人情又如何?如《论语》所言:“随心所欲,不逾矩。”鸡毛蒜皮偶尔就是要拿来斤斤计较的。
对于《陆犯焉识》,以上只是我阅读感悟到的冰山一角,恩娘、婉瑜、梁葫芦、邓指、丹珏、皮埃尔……对于他们的介绍和思考,以我的文笔无法将其展示在一定的篇幅上,每个角色都能成为一本独立的书。甚至于上文花了大篇幅讲述的主人公陆焉识,我也总觉得只表达出人物的很小一部分,那种薛定谔式的自由,也许要读过后才能真正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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