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人一旦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它们便会和自己融为一个整体。比如陆焉识的口吃,比如冯婉瑜的等待。
我在读这本书之前刚读《夜航西飞》,如果说柏瑞尔马卡姆是绝对的自由,自由且迷人,那陆焉识就是绝对的禁锢,禁锢一生的抱负和幸福。这种巨大的反差几乎令我难以忍受。
我们不在那个庞大的时代,不敢妄断那个时代。谁都知道那个时代是沉重的,沉重的无法提起。我们经常能看到零散的片段和只言片语,我们无法下什么结论,想要评析那个庞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却忘记那个小人物背后有千千万万这般的灵魂。
陆焉识是个少年天才,出自名门望族,十九岁就考取奖学金出国留学。那是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代,他可以反抗恩娘,反抗包办婚姻,反抗传统的婉瑜,他固执的守着自己选择的自由,生活的自由。但他骨子里还是无法抛却家国,他得回到他的根。从他在自大西洋回来的游轮上下来时,那种他固守的自由就把他隔绝开外了,就像他曾有的繁华世界也开始远去。
恩娘说焉识是个没用场的人,这话虽然有点世俗,但却几乎对所有高级知识分子都适用,他们读书,他们在学术领域有成就,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人情冷暖,却不知道在这个时代下的现实中,人带有一点无耻酿成的气味才叫做“人味”。金钱和势力可以把你读书读来的清高撞的支离破碎,而政治可以把金钱和势力一扫而光。
人类的最初始欲望都难以实现,何况是精神上的?陆焉识就是在这二十年的囚犯生活中一层一层带上自己的面具,又一层一层的剥离和分析人性。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他,因为他已受过最大的伤害。别人对他坏是应当的,要是对他好反而要用心琢磨这好源自哪里,反而引起怀疑和猜测。这是那个年代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创伤。他是一个人,一个人是抵抗不了一个时代的。
陆焉得在看到哥哥的遭遇感到极大的怜悯,似乎自己多年来的锦衣玉食是造成哥哥悲哀一生的部分原因,他说总觉得阿哥得住世间顶好的房子,吃顶好的食物,开顶好的车,这才公平。似乎物质堆积起来的充足能带来幸福。可是陆焉识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看清了自己,看清他最珍贵的,是他的婉瑜。这种感情,在他的孩子看来,是略带羞耻的“老情侣”,旁人不懂,他也不在乎他们是否能懂,婉瑜是懂的,这就够了。人活一场,到头来他反抗的平平淡淡熬日子反而成了奢望。
如果说持续的囚犯生涯已经很是悲惨,我觉得从陆焉识正式释放的那一刻,才是悲惨的顶峰。这顶峰似乎早已注定。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变成街坊邻居中随处可见的腰身佝偻的老爷子。会因为儿女的斥责无处安放双手,会因为自己的多余而怯懦不言,会看着被孩子嫌弃而退回的巧克力内心酸楚。囚犯生涯,心心念念的是回去过正常的日子,可这天终于到来了,却会一天天消磨在与儿女的争执中。在以前的日子,“抱怨孩子的烦恼”也许会被他当做甜蜜的苦恼,不知老去的他,此时怎么看待。盼了大半辈子的重聚,婉瑜却已经生病不认识他;为了看一眼小女儿的演出而差点丧身雪地,最终却成为小女婿嫌弃的多余累赘;自己的儿子只要遇到不公就会唾骂他为家里带来了什么样的负担和苦难,他默默的听却从来不想反驳……他被困在世俗中了,这世俗是种毒药,一点点剜心。
如果婉瑜能够记起他,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婉瑜是那样爱着他呀,在儿子骂他时不惜破口反骂:“要不是你身上有一半焉识的骨血,我早就和你断绝关系!”她还是那种传统的女人,那种温婉,那种对丈夫的崇拜,那种安静,总有洗不掉的古典。陆焉识是她的宝贝,他一直是她的宝贝,从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嗅到他健康又阳光的好闻男人味时,她就为他沉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婉瑜忘记了他的名字,却还记得她在等一个人,她把他的迟到归结于“路太远”,她总是偏向她的焉识,似乎他从不会犯一点儿错。焉识喜欢婉瑜不经意间冒出的“野”,充满风情,出乎意料。可是婉瑜的“野”正是源自焉识。她一个人请两星期的假,下榻在监狱附近,就是为了探查犯人要秘密迁往哪里;她可以把陆家祖宅变卖,一个个去求焉识减刑,不惜当情妇;她可以扛着价值半个月工资的吃食千里迢迢去探监,自己却还干净利落。她的“野”,说不定自己也并不清楚,却实实在在这么做了。谁也不能说这个女人对爱情的执念不够沉甸甸。
我常常想,如果这个故事以婉瑜的角度讲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站在丹珏的角度呢?也许故事会变了一点点意味,也许是也许吧,也许谁也说不清。
晚愚戚风雪,焉识归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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