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住二楼,屋后有一片大草坪,草坪中间有摆放整齐的大理石桌椅。放学后的傍晚我总是坐在那石凳子上,与小伙伴一齐写作业。等作业写得差不多,父亲就已下班快到家了。看着余晖的橘色越来越重,父亲路过草坪时大喊一声我的名字,等我跑向他然后拉起我的手。楼道口站着的我们刚好可以看见厨房里做菜的母亲,我们向她挥挥手,接着上楼了去。
可是,我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在那刺眼的金黄色里被放大——他们不是我真正的父母。
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那种感觉像是前世带来的,并不经常现身,却总在某一刻,就让我突然闻见空气里有股与众不同的香气,接着那种寻找亲生父母的感觉就变得强烈,强烈到我的整个脏腑都会颤抖,到最后又会突然消失,只留下我独自回味又回味。
我也问过身边的朋友,他们从未有过这种奇异的时刻。听了我的话之后,他们通常都是笑笑,“那说明…你可能真的不是亲生的!”,然后他们很快转到了别的话题,像作业该怎么写啦,今晚可以吃些什么啦。在他们看来,我的怀疑当然不如他们日日要思考的琐事重要。
好在,长大之后的我答应自己要做个酷女孩,只考虑人生大事不关心闲杂事等。于是,我渐渐淡忘了那种感觉,我将我童年的困惑丢在脑后,我向前跑啊跑,那气息大概再也追不上我。
可是,偶然的一天,下过雨的空气里湿润润的,落日的时候,我正在穿越学校的大草坪,阴郁了一天的天空突然放出耀眼的橙色,我踏着草叶上的雨水,忽然又闻见了那神奇的气息。像是一种母亲怀里的香味,淡淡的,温柔的。接着,脑子里顿时天旋地转,我觉得我好像有一段记忆在大脑深处被隐藏,朦朦地想要跳出来,却被一块橡胶黑布包了起来无法动弹。这记忆像是拥有呼吸,被蒙了许久便晕了过去。于是我也恢复过来,看见自己的帆布鞋被浸湿显出浓重的黑色。
“同学,你没事吧?”
他叫西卡,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偌大的草坪上,我们相向穿越,本应是一场陌生人的较量,他不断地抽出陷在湿泥的鞋子,在心里默默与我比赛看谁能够穿越得更快。他后来与我讲起这个的时候,我大笑他愚蠢,却又在心里默默欢喜,这男人怎么这样有趣。
不过,当时的我并不觉得有趣。五脏內腑同时震颤,让我觉得极为难受。我停在草坪的中线时西卡还在心里暗自高兴他已超出我大截。等他已经胜利到达对岸时,我却仍然停留原地。
于是,他又跑了回来。
“我…没事。”我眨了眨眼,“就是有点饿。”
面前的男人胸脯鼓鼓,紧实的肌肉将灰绿色的毛衣撑起线条。他手里还拿着一个三明治,白色包装纸上被有几滴雨水的洇迹。
“那给你吧!”
男生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如此自然地接下他递过的三明治,他迟疑了一下又对我笑起来,亮闪闪的牙齿比包装纸还要白。
“谢谢你啦!我下次请你吃饭。”
说来也巧,之后总是在校园里遇见西卡。他总是在人群里大叫我的名字,然后问我“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以后能不能不要在人群里大喊我的名字?所有人一齐看向我的感觉很不好。”
“你是queen啊,你不要怕。”
我嘴一撇,他压根儿不懂我在讲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还要欠我一顿饭的呢?不大声提醒你,你就忘记了。”他说的很诚恳,眼里亮晶晶的,好像真的打心底里以为我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好吧,那就今天吧。择日不如撞日。”
我们俩坐在学校里的一家餐厅,木质的桌椅,昏暗的吊灯,衬得屋外的阳光分外好。遥远的那片草坪上,许多人在唱跳,也有人安静地坐着吃饭。
他坐在我的对面,吃的很少,尽管日料对我来说属于比较健康的饭菜,他仍是给自己只点了素菜。
“我是素食主义者。也不算严格的,但是尽量避免肉类。”
我一拍脑袋,怪不得上次的三明治一丁点肉味儿都没有。他咧嘴,我也咧回去。
好像这么一咧,打开了我们之间的一扇大门,我并未曾想过我们有如此多的话题可以谈论。但是每当我话还未脱出口时,他就抢先给我答案的行为的确为我们的对话提高了不少效率。我开始仔细打量这男孩,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毛衣,毛衣的领口露出一点内里衬着的白色T恤。
“哎,西卡,你相信感觉吗?”我不知道怎样的冲动促使我告诉了他我从小到大的疑惑。但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面前的这个人让我无比心安,我甚至敢断定他一定不会如同我周围的其他人认为这是一件weird的事,而且,我觉得可能只有他能够给我回答。
后来,我们结婚了,在我们大学毕业的第三年。
那顿饭的后半段记忆,是我不断地讲述我父母的琐事。比如,我练钢琴练烦了对我母亲说了句想自杀,我母亲便递给我一把水果刀。比如,我的手臂摔断了,父亲对着我微笑告诉我“这点小伤,没事的”。
西卡在一旁听着听着哈哈笑起来,说你父母真酷。我喝掉杯中的绿茶,望向他。他也同时望向我,他的眼睛里像是有片星空,我忽然好像站在了家后面的草坪上,看着落日一点点沉下去,房屋都被蒙上一层灰,我站在原地,等着我父亲下班喊我回家,在楼下向母亲打招呼,然后突然所有的房屋都不见了,没有了落日,没有了草坪,我孤零零地站在世界,头顶是大片星空。我听见西卡在嘈杂的人群间大声喊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西卡从此牵起我的手。
之后,我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促使我寻找亲生父母的气味了。
我后来问我的父母,我到底是他们亲生的吗?我的表情严肃正经,他们听了扑哧一笑。周围邻居都说你和你父亲长得这么像,错不了。
我的感觉出了错,那气息只是一个迷人的童话。可是这气息却帮我找到我的soul mate,好像,也没出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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