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情人节那天,赵凡汩如期收到19朵玫瑰,卡片上留言:“亲爱的,节日快乐!”和往年一样,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变。
“幸福的女神,节日快乐。”一朵盛开的小睡莲挂着一声甜美声线的祝福惊扰了她。玫瑰是楼下不远处的花店老板送来的,去年的也是。小赵接过花,生硬地挤给那姑娘一个笑脸,道了声谢谢后带上了门。
她放下贤淑的身段,匆忙拆去包装,捧着它们走到客厅一角的茶几处,将它们塞进染了一层灰尘的花瓶,那瓶子口好像有点小,充其量能容纳10来朵花,但要是耐心点一根一根地插,还是可以装得下的。赵小姐还真没什么耐性,就是硬要将这一坨玫瑰一股脑地塞进去,塞不下就使劲儿往里怼,一不小心就被花茎刺破手指。血流了出来,玫瑰的华而不实与朝生暮死果然是爱情最精确的隐喻,难怪会成为爱情的图腾。
终于还是塞进去了,虽然插得一点都不美观,她吮吸了一下手指上的伤口,创可贴就在她右边的抽屉里,她都懒得去拿。赵凡汩走到门口拿起衣服准备出门,她得去接刚读小学的儿子,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到茶几旁,从19朵盛开到快败落的玫瑰中摘走了写着留言的卡片,转手扔到垃圾桶,全然忘记了花儿,是离不开水的。
凡汩穿好衣服,准备下楼,等待多难熬,她连等电梯的耐性都没了,轿厢一升一落,像个集装箱,里面盛满了静止的悲伤。她干脆顺着楼梯走了下去。从家到学校的路简单的可怕,一条直线走下去再转一个弯就到了,她有时候就在想,怎么这路就这么单调啊,单调的漫长。街道旁的两排建筑在透视中汇聚不成一个交点,尽头被一眼望穿,像个大大的句号。时刻准备与城管斗智斗勇的小商贩不停地叫卖,健身房的客服挥舞着一沓目迷五色的传单,骑着摩托一身黄衣的外卖小哥穿梭于街头巷尾,时不时地按一声喇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她不自觉地走到马路中央,忘记了买菜,只能回来时再买了,平日她在接小宝前是先要顺手买个菜的。巷子有些窄,她让路给行人,今天是个闷热的大晴天,远处的交通信号灯瞬息万变,凡汩站在街角,等着它由红变绿。她好像一直在等,等着升职,等着加薪,等着小宝长大,等着“他”回家,而眼下却等不来她老公的一条信息。
她掏出手机,发了句:“花已收到,谢谢!”
红色一闪,转瞬变绿,小赵忘了穿过马路;绿灯一闪,跳成红色,她又陷入循环的等待。她想起去年的情人节,也是如这般度过。19朵玫瑰,晚上的同床共寝,他没有发现她在性爱进行中沉沉地睡去。又是一年情人节,她特意买了袋速溶咖啡,准备在睡前一饮而尽,不知这咖啡因的毒性是否能唤醒一个女人高潮的欲望,但这又是何必呢?反正她睡着还是醒着,他都不会在意。
小宝还在等她,红灯转绿,她快步穿过马路,朝下一处转角走去。
第二部分
下午三点不到,一朵黑云将大片晴天一口吞下,这是朵贪婪的云,从不担心自己会被撑到,不一会儿工夫,整个CBD大楼就被白昼的黑暗击垮,蜷缩在窒息的二氧化碳中,毫无反击之力,羸弱的像个巨婴儿。十分钟后,那片乌云终于消化不良,一团团吸走了城市尘埃的秽物倾泻而出,淹没了办公楼里白领们的声线。
暴雨已至,互联网的速度没有慢下来,手机的信号也没弱下来,打印机一张一张吐着白纸,邮箱里一封一封蹦出来邮件,钱宇竹跟甲方一遍一遍地演示着PPT策划案,原来市中心的CBD楼群只是在和那朵云玩起缓兵之计,傲慢的建筑从不曾认输过,到了夜晚,更是自负地抖出浑身光芒。
23:19,钱宇竹谈完了最后一个客户,搭乘最后一班地铁回到出租屋,今天运气已然很好,赶上了末班车。
难缠的甲方还没搞定,策划案已经改到第11稿,小竹身子里塞满疲惫,脑子却还活蹦乱跳。她掏出钥匙,精准地插进钥匙孔,纯熟地打开房门,早上来不及收拾的碗筷还放在客厅的小桌上,招惹来了零星飞虫。宇竹自己住在40平米的公寓中,这房子是她挑了一个多月才订下来的,因独居的缘故,价格高了很多,即便这样,她还是刻意地回绝了许多同事和朋友合租的邀请,她是个需要独处的人。
独处的时候,一个可怜虫会感受到自己的全部可怜之处,而一个具有丰富思想的人,感受到的全部是自己深邃的思想,宇竹对自己是个有丰富思想的人深信不疑,不知这是不是种自负的孤独?也只有在早上出门前不小心摔碎的水杯,晚上下班后看到散落一地的碎片安然躺在那里,依然如故的时候,她才会偶尔感叹一声:哦,原来孤独是有声的啊!这时,她会发个问候信息给家人,毕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享受孤独的。
钱宇竹去小厨房简单的刷了刷碗,把它们摆放好,时间还不算晚,她拿起遥控器开了电视,《奇葩说》的回放刚刚开始,她被蔡康永的“歪理邪说”逗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过后,一阵空虚袭来,撕裂了房间的空气,神经末梢也被牵扯着,撕成一条一条,她都忘记,她失恋了。此刻,她得赶紧把失恋的感觉找回来。
她有些惊恐,被这娱乐至死的节目吓了一大跳,赶忙关了电视,维持了7个多月的感情轰然倒塌都让她拾不起一丝酸楚,也许悲伤真的有深浅,如果来比赛的话,衡量悲伤程度的单位一定是时间的长短。宇竹怎甘心让这7个月的感情变得味同嚼蜡,如果真是那样,不就证明了她爱情的平淡无奇?
不能这样,她得在平淡无奇的事情上强作悲喜,得把自己的寻常人生,推向辉煌宏大的叙事中。所以她要找回忧伤,既然失恋,就应该拿出失恋应有的样子。她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瓶过期的红酒,把酒塞慢慢拔出,“嘭”一声将葡萄叫醒,看着它睁开眼,打几个哈欠,伸几个懒腰,一脸委屈的微笑,跟她打了声招呼:“你好,尽情悲伤吧,失恋的女孩儿。”
钱姑娘关了灯,拿起等待着她去了解与对话的酒杯,移步到窗台,俯视被暴雨摧残过的城市,灯光穿透雨滴朝她迎面扑来,幽暗的房间被折射的光涂了一层神秘,葡萄酒平静地躺在酒杯中,打着转,玻璃迷惑着城市的光,勾引着避雨人。
孤独,原来是通过审美,而获得意义。
第三部分
孙亦在他房间的墙上加了几层隔离海绵,用刚修好的小音箱循环播放Sopor Aeternus的音乐,他是想成为他的。
这些年,孙亦一直在一家小外贸公司做采购,平时工作并不算太忙,一闲下来,就自己尝试制作音乐。生长于现代社会的他痴迷于巴洛克风格的铜管器,淘了一堆没用的废铁堆在卧室。
“哎,老孙,你以前学过乐器么?”傅迪问。
“没有,从小在农村长大,哪里有钱学这些。”
“那你怎么搞?”
“现在学啊,自学。”
“我托唱片公司的朋友买了两张‘永恒沉睡’的正版碟片,诺,送给你的。”
孙亦接过专辑,激动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堂堂七尺男儿,两张碟片就可触动他敏感的神经,他哪里知道,这个世界上对美好敏感的人,一定会承受更多的痛楚,就像Sopor。
他如饥似渴地回到加了隔音棉的房间,把自己沉浸在死亡、悲苦、绝望的呐喊中,真正的音乐,应当如书籍一样,是黑夜和沉默的产物,而不是白昼和闲聊的果实。他尝试去理解他,探索他,一遍一遍,放空一切,让身体在宗教的合成器中持续地往下沉,跌入黑暗的深渊。可即便这样,他也只能与Sopor隔纱相望,他看不清他。
傅迪和孙亦是同事、同学,也是舍友,更是哥们,很多人甚至怀疑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傅迪的房间挂满了班克西行为艺术的照片,他是想成为他的。
与孙亦的半路出家不同,傅迪从小开始学素描,本想未来成为个插画师,没想到阴差阳错地从事了外贸。当年本科国贸专业,还炙手可热,不像现在这般饱和。大学时,他无意间看到了班克西的行为艺术涂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始不停地涂抹,在房间的墙上,在工作的记录本上,在自己的身体上。
他在“恐怖主义艺术”中,能看见自己。班克西“游击队式”的生活将他拖出循环的泥潭。
孙亦在与永恒沉睡的对话中,创造着音乐亡灵;傅迪在班克西的神秘遨游中,缔造着涂鸦王国。没名气,为他们创造提供了最坚韧的温床。两兄弟在不足70米的房间里,悉心呵护着Sopor与班克西。
对音乐的极致投入甚至让孙亦忘记了几个小时前钱宇竹的转身离开。在每一个快乐的心灵中,都有一束悲伤等待着发光,而悲伤也一样,每次痛苦,都隐藏着能带领我们重新走向欢乐之门的幸运,在欢乐的宇宙中,悲伤有它统治的神弇。他在音乐中太愉悦了,愉悦到完全陷入了悲伤,忘记了宇竹。
第四部分
午后,敬老社团的活动中心如往常一样热闹,志愿者们领着长者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活动,这次活动是教他们折纸插花。敬老社团都是些孤苦无依的老人,他们在这里被服务,被照顾,被幸福着。
一位叫李有生的长者,妻子60多岁就去世了,孩子在美国定居,是个可怜的老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或不幸,时间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一同起床,一同上课,一同玩乐。
插花课本来是给老奶奶们开设的,可这位李老头偏偏要挤在一群老太太中间,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周围的老太太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再纷纷瞅瞅老李头,撇了撇嘴,露出里出外进的门牙,开始打趣这位大爷。
“老李啊,还是隔壁下象棋去吧,你们那帮老头子在那屋呢。”
“可不是嘛,李老头,你说这插花,你学个什么劲啊!”
“就是,插花是俺们学的,你凑啥热闹嘞?”
“你们这群老太太懂什么?老头就不能学插花?开什么玩笑,这是性别歧视。”李老头完全不受老太太们影响,瞅也不瞅一眼,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朝他们扔下这样一句话,弄得老太婆们无言以对,只好勉强接受了和李老头一起插花的课堂。
李有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志愿者手上的动作,一刻也不敢懈怠,那眼神中积攒着一汪活水,灵动而渴求,下垂的眼角在望穿秋水的沉淀中,紧致了些。他一边看,一边学,一边用颤颤悠悠的双手折着纸花,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指甲发黄,血管凸起,满是褶皱。这老头实在太专心了,聚精会神到爬满脸庞的深刻皱纹里都镶上了银丝边,褶皱中挂着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示范的志愿者折完了纸花花,那是朵橘色的郁金香,喘着幽然香气,老太们也折好了自己的郁金香,蓝的,黄的,白的......
老头也折好了,那是什么啊?分明是朵玫瑰,红的耀眼的玫瑰,这难道是“长者童心,聊而不寂”么?活动室再一次爆发了一阵阵笑,这次连志愿者都笑了,这笑声美到媲美莺歌,可以引来雨燕伴舞,它在唤醒潜藏在所有人深处的孤独,那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那的确是一支玫瑰。
人们在笑声中散去,除了李老头。他像刚才一样,安静地坐在活动室,继续用红纸折着花,他要折19朵。
2朵,3朵,4朵......一朵一朵的玫瑰颤颤巍巍地盛开,不经意的笑容悄悄地爬上眉梢,眼眶中那汪水变得温柔了些,再温柔了些。30年前,每年的情人节他都会给老婆送19朵玫瑰。
当年的玫瑰送的是多不走心啊,完成任务一般,让花店老板随便挑几朵,写张卡片儿。儿子读小学那几年的情人节,他往家里送一捧,外面送一捧,他知道,她是知道的。如果现在老伴还活着,也该有70多岁了,他好想再送一次玫瑰,只给她一人。
5个小时过去了,他就呆呆地坐在那里,手捧着永远不会枯萎也没有香气的玫瑰。太阳要走了,一丝余晖投进屋里,让老李头变成了一张剪影,影子映在墙上,写满了孤独。往前看的时候,时间的痕迹运转的并不明显,可当我们回首,往往一眼就认出了岁月,他回想这一生,觉得自己简直是从一场昏迷中醒来。李老头的身子越来越差了,曾经那么花心的他现在整天面对着一帮老太婆,都丧失了泡妞的力气,夕阳走失了,他提不起兴趣寻找它,回头一望,空无一人。
一个深切体会到孤独的人,才知道一切炫耀孤独的姿态是多么做作,一切美化寂寥的言辞是多么浮夸。
空旷的房间里,逐渐暗去的天在描摹着一个佝偻的老人,李有生攥着19朵玫瑰不肯放手。
他想起了小宝。
他在异国,还好么?
后记:赵钱孙李,孤注一生(汩竹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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