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曾经拥有的东西被夺走，并不代表就会回到原来没有那种东西的时候。
——东野圭吾
我不记得这句话是形容谁的，但我想，这句话应该适用于所有人。
我在古松林老家的门口见到了大伯，在我站在老家门口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他叫住了我。我转过身，看到了大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爷子。他显然是把我认成了古松林，三十多年前的小孩，到现在也应该是长成了我这个样子。
他把我拉到他家，给我倒了水，说要给我做古松林最喜欢吃的东西。老爷子很开心，忙前忙后的停不下来。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古松林已经死了的消息，看着老爷子的样子，我决定先不说。
老爷子做了一桌子的菜，拉着我坐下，不停地给我夹菜，边吃边说。
“你呀，第一天来我家吃饭的时候就这样，你可能记不清了，但老头子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抱着碗坐在桌角往嘴里扒拉，一点声音都没有，也不敢夹菜。我催了你半天你才把筷子拿出来，指着一个我们快吃完了的菜说：这个菜我可以吃吗？你不知道啊，你这一句话，我就明白了你所有的委屈。”
说着说着老爷子眼泪就要流下来，随手抹了一把，继续给我夹菜，催我快吃。
“我听说你爸的事了，街坊们都说你跟老家断了联系，出事之后你就走了，没回来过。我不信，我说我一定能等到你，你看，我现在不是等到了吗？我这两天见着小琳了，我问她知不知道大林在哪，她说她知道，但她不告诉我。她说她不会再来了，你也不会再来了，我不信，所以我又看到了你。”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停的吃菜，那些菜真好吃啊。
老爷子神神秘秘的凑上来，小声跟我说：“其实不是没人见过你，我就知道有一个小孩，他见过你好几次。那天我又在街上问有没有见过这一家人，街坊们都说没有，就这个小孩在人都走完了之后上来告诉我。他喜欢熬夜，每天都熬到半夜三四点，你来的不多，但每次都是那个点，白天不出门，晚上再三四点走。上一次见你好像是一个多星期之前了，所以老头子我也开始熬夜，但每次都熬不住，早早就睡着了。”
这时一个人拿着一些酒菜推门进来，老爷子一见他眼睛一亮，指着他兴奋的说着：“就是他，他经常在半夜三四点见你回来。”
我转过头，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呆愣愣看着我，一脸迟疑。他已经拿出了手机，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我只能对着他微微摇头，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收起手机坐到对面。他拿出酒菜，和老爷子一杯一杯喝了起来，我也陪他们喝了不少。
老爷子很快就喝醉，拉着我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我。他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现在应该也成家立业能承受这个消息。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过，但今天我一定要说，那个家实在对不起你，但他们确实也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从医院门口捡来的，你不是他们的孩子！”
说到这里，老爷子像个孩子一样哭的停不下来，这个消息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但我们还是先安抚好了老爷子。看着老爷子已经睡着，我向小伙子示意不要打扰他休息，小伙子跟着我去了古松林的家。
推开门，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多灰尘。典型的老式住宅的小客厅，门口的鞋柜摆放着几双老式大头皮鞋，油光锃亮。小客厅仅仅容得下一张餐桌，餐桌上盖着桌布，三把椅子摆在餐桌下面，也用白布蒙了起来。小客厅正北的墙上嵌着三块小木板，两张照片摆在中间，两个牌位摆在上面，蜡烛和香炉摆在下面，一些没开封的蜡烛和香放在旁边。蜡烛和香早已燃尽，我把没开封的蜡烛和香打开，点着蜡烛，又用打火机烤了烤蜡烛的底，墩到蜡台上，又点燃了香，插到香炉里。
再进主卧室，红木打的茶几和沙发摆在大卧室正中央，几张软垫铺在沙发上，几个搪瓷缸被擦得干干净净放在茶几上，两个印着牡丹的铁皮暖水瓶放在地上。唯一让人觉得别扭的，是连床垫都没有的，光秃秃的床。
我又去了另外两个卧室，一个是除了床垫什么都有，另一个是除了薄薄的床单和薄薄的被子什么都没有。
我明白，古松林回来的时候也是睡在这个房间。我不明白，古松林是不愿还是不敢睡另外两个更好的房间。那些东西是他曾经拥有的，但也就像是我之前提到的，曾经拥有的东西被夺走，并不代表就会回到原来没有那种东西的时候。
我和小伙子坐到沙发上，我告诉他我是古松林的高中同学，古松林已经去世一星期了。小伙子明显很震惊，他思忖许久，终于抬头说：“我会保守这个消息，不会告诉任何人，所以你能不能经常回来看看，也好让老爷子的念想有个着落。”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先答应了他。
他说在大家的印象里，古松林并不是没回来过，相反的是，古松林曾在这里待过近三年的时间。但那已是近二十年前，显然不是小伙子记忆中的事，他也是听家里的大人偶然间谈起。
古松林在养好伤后去了河北师范大学，毕业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附近，在一所高中教语文，两年后破格升为高三某班的班主任。那个时候，他因为想让学生们考入理想的学校而办了免费补习班，节假日免费在教室为学生补课，而学校也支持这一做法。
学生家长们因害怕不收钱而不作为，联合商议决定，每个学生十元补课费，在万般推脱之后，古松林还是被迫收下这些补课费。但他每一笔都做了记录，并在高考之后还给了所有家长。他不为收钱，从他爸中奖之后，他就不再缺钱。
成绩下来之后，孩子分数不理想的家长们因气不过而再次聚集起来，向教育局举报古松林非法补课收受钱财，教育局考量之后，开除了古松林，并终生不能再做老师。
古松林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女友，婚期已经定下，房子也准备装修。但被开除之后，纵使知道事情真相，女友还是选择了退婚。在那个时候，没人能承受得住这样的谣言。
于是古松林离开了老家，再也没有回来。
这便是小伙子对古松林所有的印象。可怕的是，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即便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不对，但几乎没人引以为耻，大部分人反倒引以为荣。这已经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小伙子也说：“你不知道当我听到爸妈以调侃的口气谈起来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心寒。所以我宅在家里，所以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所以我不爱和人接触，因为我知道，有时候，恶意是无缘无故毫无底线的。”
小伙子走了，我也走了，没有告诉老爷子，我怕看到他之后，我就再舍不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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