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关于念佛礼佛的事情,提到了不少,上到古稀之年的贾母,下到十来岁的惜春,外边的水月庵,里头的槛内人妙玉等,但是虽然一心向佛,出心是不同的。
像贾母,礼敬神佛,一呢是感念当下的富贵,二来是图个福荫子孙,“福深还祷福”、“祷天消祸患”,抄写经文,布散施舍,难得贾母真是有颗佛心的,这点你瞧她几次对待外面的陌生人即可知。王夫人的心思跟贾母大差不差,不过我猜测她的出心,多半是由于贾珠的夭亡,多少有些忏悔冤业的成分,将今生所受的福祸,归结于前世的“业”。
智能儿师徒,以及那从中逢源使坏的马道婆,将佛事看作一种谋生的手段,名为出家人,实际上比俗人还俗,你看她们说话行事,对人情世故拿捏得异常老到。但一般情况下,也不过是跟这些达官显贵打好关系,图个利钱口粮,马道婆就不一样了,那真是坏事做绝恶事做尽,两头吃拿,从中取财,像一个游刃有余、存心无良的阴险政客。
惜春和宝玉的佛,在于逃离,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的贾惜春,你看看她的出身和处境,看看宁国府的污秽肮脏,大抵就能理解她了。贾宝玉几回谈佛论道的契机,都是因为不得志,“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始相类矣。”这段话意思是说,如果宝钗、黛玉都变成了天资平平的普通人,大家都大差不差,反而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又有“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你瞧他这最开始转向佛老的心思,很明白的,顾此失彼,闹了很多的不痛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才起了心灰意冷的想法。这当然也跟他整个人生的走向暗合,到最后所求不仅全不能得,反而一个个离他而去,才痛彻痛悟。这很显然是逃离。
林语堂说的,“得意时信儒教,失意时信道教、佛教,而在教义与己相背时,又说‘人定胜天’。”你看林先生说得多明白,佛道儒都只不过是个寄身的幌子罢了。当然这是针对大众而言,贾宝玉显然不在其中。宝玉最后的醒悟,那是真的醒悟,证得佛法中的“空”境,空是非无非有,既不是存在,也不是失去,即“佛法,非法,非非法”,彻底放下,完全不着于心。从此以后,他就脱离了“人”的范畴了。
但是你想想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也是借着这一点给他定的性,他想要跟生命中所遇见的一切美好的人和事,永远相守相伴,永不分离,偏偏他又是个最博爱的人,连农庄的二丫头,袭人的妹子都想要“占有”。纯真得要命是不是?但可能么?终究是一场永远无法实现的宏愿罢了,所以悲苦大恸,是注定无法躲过的,也就理所应当地走到了苦到极处彻底放下的结局。但你猜猜他的放下,经历了什么程度的痛?
妙玉的佛心,是让我很反感的一个,嫌弃一个乡下的老妇人即刘姥姥脏臭,人家用过她的茶盏,就厌弃地说要给扔了,你瞧瞧,这是念的哪门子的佛?当然我这个想法,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很苛责,只是我想着,你既然虔心信奉佛家,不该这么玷污佛心。她的心地其实对于一个正经的佛徒而言,并不纯粹,如果把她从璀璨佛法的光辉中——“槛内人”拉出来,那我反而就不会这么反感。
相比较而言,就佛法一事,宝钗与黛玉,这两个凡尘中的人,就要可爱多了,宝钗引六祖惠能的佛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空空荡荡,这是了然。
有个词叫“佞佛”,是讥刺人盲目求佛以求福的意思,世人不能理解佛法中的“醒”,反而执着于善果的虚相,这是很可惜的。这也绝不能说就是可悲,向往着一切美,追逐着一切好,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只不过由此堕入迷途,就让人觉得不是滋味了。
《傅雷家书》中有一段阐明佛义的论述,极为透彻,在《苦闷的强弱原是随欲望与野心的大小而转移的》一篇中,见下图。
求智用智,这是从古至今传统思想的核心,智非情非理,“圆若用智”,这四个字大约可以概括一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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