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掉一段记忆而爱上一个相似的人,终究是徒劳。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0个故事
一
我跟卷毛是在一个垃圾交友网站认识的。我不小心点开QQ群里的一个链接,注册了账号。卷毛主动来搭话,我看他的个人资料,和杨轩同一天生日,冲动地给了他微信号。
网上交流几次后,九月的一个晚上,卷毛问我有没有空一起看电影。我迅速关掉仪器脱掉实验服,走进微冷的空气里。
第一次见面,我们看了部很烂的恐怖片。第二次见面,我们并排走在路上,卷毛突然牵起我的手,我假装镇定地看他,他凑过来亲了一下,问我要不要一起过夜。
“好啊。”我想了想,“但是我要回宿舍拿睡衣、洗发水还有沐浴露。”
“偏执的处女座啊。”
那是我和卷毛的第一次,异常和谐,陌生的肉体贪婪地索取对方,直到彼此都精疲力竭。
结束后,我盘腿坐在酒店窗台上抽烟,不远处是紫峰大厦。卷毛走到我旁边,揉我的头发,我突然哭起来。
“你怎么了啊?”
“没什么,好疼啊。”
“对不起……我以为那样你会开心,下次我温柔点。”卷毛抱着我。
他问我,学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有啊。
卷毛问,他在哪里呢。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他很像你。卷毛一笑置之。
卷毛有好看的侧脸,低沉的声线。他总是问我有多少次性经验,为什么随随便便跟他上床。我不回答,他用力扳过我的肩膀:“我觉得你在集齐十二星座啊,是不是。”
“我就是变态集邮爱好者啊。”我忍不住笑起来。
此后几个周末,我们又见过几次面,不只是见面,你知道的。我们一起打游戏,一起走很远的路去看画展。他逼我吃很辣的猪脑,我们一起在暴雨中从地铁站跑到酒店,浑身湿透,迫不及待地关上门,阻挡住外面吵闹的世界。
有一天,我们各自抱着电脑写作业,他突然合上显示器走到我身后,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用长长的手臂环着我。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拉下酒店房间里的窗帘黑漆漆地看动漫,一句话也不说地看了整整一下午。看到天黑,又饿又累地睡着了。
我很久没这样度过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做地浪费着阳光和生命,感到一种久违的满足。以前一个人时,我总是陷入深深的不安中,左右徘徊,似乎不站起来做点什么,就会立即被虚无的时间淹没在恐慌里。
已经很久没有人带给我这样的感觉了,一种没有负担的依赖感。
二
我和卷毛在一起,是因为他让我想起了杨轩。
杨轩是我中学英语辅导班老师的儿子。学习好,会游泳,还会拉小提琴,是那种大家都会喜欢的男孩。那年,我升高一,杨轩去读大学,放假很少回家。
“大学生都要谈恋爱吧?”我问闺蜜。
“当然啊,大学不谈恋爱多遗憾。”闺蜜说,杨轩上了大学就不是以前的杨轩了,他会认识很多女生,参加社团,谈恋爱,而且他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他。
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卷毛从青岛回来了。
“礼物呢?”我伸出手问他。
他从包里掏了半天,“给你一点我用过的东西”。
是半包泰山。味道很冲,烟丝粗而紧实。
“买烟干嘛,你又不抽。”
“去陌生的地方买当地的烟,挺好玩的。”
看着那半包泰山,我心里慢慢感到失落,我知道他去青岛见了他前女友。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难过。一开始,我只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杨轩。我们第一次见面看电影的那天晚上,出地铁口的一瞬间看到他的背影,我愣住了。杨轩也曾背着一个一模一样的SWISSGEAR背包,穿一双简单的黑色帆布鞋,在火车站出口等我,我从台阶上跳下去勾住他的脖子,他把我抱在怀里念我的名字:“桐桐,我想死你啦。”
那天晚上,卷毛俯视着我,汗珠滴到我脸上,我记得他的眼神,是一种不甘心和不理解。
完事后,我们喝了几瓶百威纯生,然后各自回学校。我心里难过得像漏气的气球,空荡荡的。
在玄武门站下地铁,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一辆出租车冲过来,车速并不快,可我的腿还是受伤了,得去医院缝针。我很想打个电话给卷毛,可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我拨通了爸爸的号码,跟他说我摔了一跤,磕破了腿。他一再嘱咐我要小心,说有空就会来看我。晚上凉风习习,我握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看到妈妈的短信:“今天南京降温了,多穿点,要吃早饭。”
妈妈是个古典安静的人,眉毛淡淡的,说话淡淡的,画画淡淡的,做事情淡淡的,跟爸爸吵架也是淡淡的。妈妈的手会织毛衣,会画出小鹿,会做我最爱的紫菜蛋汤,但是妈妈的手无法抚平爸爸的伤口。
没有爱情,爸爸愿意放妈妈走。
小时候,爸爸在家时,妈妈总让我吹一首曲子,她和爸爸坐在沙发或书房的椅子上听,我每次都紧张得脸发红。我是那种不会表达但是很敏感的小孩,甚至在父母面前也放不开。
他们最后一次吵架的那天晚上,妈妈走到房间抱住我的肩膀,眼泪沾湿了我的小猪睡衣。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把手放到哪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小口小口地呼吸,一动也不动。
那个晚上,妈妈提着箱子走了。
三
一个月后,车祸留在我大腿上的伤口终于好了。拆了线,走出医院,我往下拉了拉裙子,可无论怎么遮掩,那道伤疤还是横在那里,咧着嘴朝我笑。
我真傻,卷毛不是杨轩,他不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他只是和杨轩有着相似背影和同一天生日,只是碰巧也会拉小提琴,会游泳,但不是我爱的人。我不能为了抹去一段记忆就重新爱上一个人,那种爱更痛。
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抹去这令人难堪的伤疤。
我迅速在网上查好纹身店,急匆匆赶过去,很快选好图案——一把阿拉伯匕首刺穿带露珠的玫瑰,美得淋漓尽致。
“我要纹在大腿上,盖疤。”我卷起短裤边,“这儿。”
纹身师在我面前坐下,拿了一个小板凳给我放脚。一个女孩走到我面前开始给我的大腿擦消毒水。
我问她:“疼吗?”她对我笑笑,“大腿内侧皮比较薄,忍一下就好了。”
纹身师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熟练地装好排针,调好振动幅度,说:“我们开始吧。”
我紧紧抓着椅子,左手捂住嘴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那你慢点。”
钢钻刺进去的瞬间,我的后背湿透了。五支小钢针划破我的皮肤,用颜料填满每道伤口。纹身师非常专注,中间只短暂地停了两次,让我休息一下。“尽量别抖,否则线条会不漂亮。”
我以为回想最美好的往事会让疼痛减轻一点,可我错了,长大后,很多爱的人不在了,很多回忆里的片段也不能温暖我。外公再也不会偷偷塞钱给我了,门前报箱里订的报纸再也没人看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杨轩的样子。那天在步行街,杨轩说:“你喜欢我吗?我来照顾你吧,桐桐。”我咬着香芋派,空气都甜丝丝的。
结束后,纹身师仔细检查了我的伤口,递给我一支棒棒糖。“没想到你一动没动,一声没哭,等结疤好了来店里玩。”
四
一个枯叶飘零的周六,卷毛约我见面。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让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我看着他的脸,慢慢说:“我骗你的,我根本没事。”卷毛呆在那里,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为什么不能真正相信你,因为最重要的真相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什么真相?”
“你到底有没有出车祸?”
“没有。”
“你骗我?”
“对啊,我只是不想你去找她。”
卷毛突然松开我的手,“你喜不喜欢我?”
“不喜欢。”
“杨轩是谁?”
“不知道。”听到这两个字我很诧异。
“我都知道了,你前男友是不是,原来真的有一个很像我的人。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已经找不到他了。”
“能不能别再对我隐瞒了?一个月了你都不联系我,是想离开我做一个好人了吗?”
“别幼稚了,喝醉了讲的话你也信。”
卷毛用力抱住我说:“别说谎了,变态。”
我眨着眼睛,靠在卷毛宽宽的肩膀上。他身上是好闻的味道,是二十岁还没长成男人的青涩气息,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靠在杨轩肩上的。
我曾经想过跟杨轩一起去看真正的大海,去过我不曾有过的、真正想要的生活。
“你以为只有你经历过很多吗?你不能因为你的经历就把别人远远推开,我想听的话你从来不说,你总是骗我、敷衍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说真话能死吗?”
我咽了咽口水,发干的嘴唇张了张。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出车祸的时候不理我,屏蔽我电话,我真的担心死了。我后悔自己没有送你回去让你出事,我真的很难过。你能不能不要再躲躲藏藏,告诉我实话不可以吗?”卷毛好看的眉毛皱起来。
“我骗你什么了?”
“我甚至不确定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以前有过几个男朋友,跟多少男人上过床。”
“那你相信过我吗?”
“我相信,我只相信我见到的。”卷毛的脸离我很近。
“那你还要知道什么?我们还没到可以互相坦诚到透明的地步。”我把香烟狠狠按在烟灰缸里。
“我跟你上过床,不代表我就要跟别人上床,你就这么看轻我吗?你知道缝针的时候有多疼吗……我满心想的都是你,我是喜欢你的啊。”
过了一会儿,卷毛握住我的手,看着我,“你知道你出事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我怔怔地看他。
“那天你喝多了,拉着我的手叫一个人的名字。我把你送到学校门口,你不肯进去,一定要送我回学校,说怕我出事。你一直跟着我上地铁到仙宁,中途我好几次赶你下地铁,叫你回学校,可是你不肯。你抱着地铁站的柱子哭,要送我。我只好把你带到仙宁然后你跟我说再见,回去的路上你出了事。”
卷毛把手机递过来。
最后一条短信是他发给我的:“你不要再害我了,我还要回学校写作业,你赶紧回去。”
五
我从没有想过害任何人,可还是害了最爱的人。
那一年,杨轩要出国读博士。我心里难过,但毫无保留地支持他,我把那份不舍和害怕留在内心深处。
我生日前一天收到他寄来的礼物,很开心。夜里,给他打完电话,我还是忍不住发了条短信:“我想见你……就是很想你。”那时,距离他出国的日子还有十天。好久都没收到他的短信,我失落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听到他软软的声音:“桐桐,下来吃早饭。”他连夜开车赶过来,买好早饭等我起床。
年少时的爱情一定就是这样,我们期待,失落,惊喜,然后幸福或分别。
那一天我生日,他陪我上课,去食堂吃饭,打水,还去图书馆借了一本书。他认真地说:“我带去美国,回来再还给你们学校好不好?”我当时一定是个幸福的傻子,那晚他在校外住了下来,我执意不回宿舍。
“桐桐,你同学知道后会说你的。”他对赖在宾馆的我毫无办法。
“我不怕,说就说,我偏要留在这儿。”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走到他的床边,“哥哥,我……”我一直叫他哥哥,从小,我们一群人都叫他哥哥。
我钻进他的被子,他越来越热。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怕他会怎么样。我甚至还故意想表现自己不是小姑娘的一面。我笨拙地摸着他的脸,小声问:“你不想亲我吗?”
他慌乱地按住我的手,“桐桐快睡觉吧,别闹了。”
我生起气来,觉得自己好难堪。我使劲把自己的嘴巴凑过去,亲了他,“你不想要我吗?”
他瞬间被点燃了,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像个小男孩找到了自己的避风港,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清晨,他温柔地吻醒了我,我却害羞了。他把我的肩膀扭过来:“我爱你桐桐,我发誓不会辜负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美的女孩。”
我满怀欣喜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杨轩不是世界上最好看、最有才华的人,可在我的世界里,我整颗心都拴在他身上。我像所有陷入爱情的女孩一样,抱着无所畏惧的憧憬和渴望,看这世上每朵花都那么鲜艳,每朵云都那么自在,每个脸庞都那么生动。我想不到以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自己都将缱绻在悲伤和悔恨里。
杨轩要回学校办手续,时间紧,事情多。他摸摸我的脑袋,“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你乖乖的啊。”
回去的路上,他出了车祸,死了。这种影视剧中的情节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很长时间,我都不愿相信。
我和他过夜的事情被放大成了人尽皆知。我不知道两家人怎么看我,爸爸没有指责我,闭口不提这件事,也不再出门散步。
杨轩的妈妈哭得死去活来。
“你害了他,你把他害死了!”
是的,卷毛也叫我不要害他。我一定是看到了短信,迷迷糊糊地难过起来,最后出了车祸。
六
其实遇到卷毛我很开心,他不算个温柔的人,却给了我很多慰藉。在陌生的城市,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先做爱,再做朋友。我们不需要对谁负责,沉浸在一种自我释放的幸福里。
杨轩的死,我不再惧怕提起,但我不准备告诉卷毛。何必要他承受我的以前呢?
卷毛和我依然偶尔见面,通常一起吃个饭,去咖啡店坐一下午,或者去四方美术馆拍照片。我们在四方晃了很久,我最喜欢一幢名为《睡莲》的建筑,卷毛给我拍了照片。四方很空,偶尔有一两个人低声交谈。
我们总是去一些安静的地方,因为不用说很多话,常常不经意间,时间就过去了大半天。
我从没问过他为什么要来找我,他也没再问过我有没有骗他,我们也没有再做爱。
卷毛大概不会明白,爱情和隔膜,永远并存,我们总是在寻找一个人,让彼此打开心扉,但两个人终究还是两个人啊。
我不再将腿上的纹身看作遮掩的符号,而是喜欢一个人仔细观赏它,轻轻抚摸这永远鲜活的玫瑰和无所畏惧的匕首。从纹身时钻心的疼,到慢慢掉皮发痒,再到现在长成完整的疤痕,我越来越喜欢它,简直如同我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深刻的疼痛竟叫我念念不忘、心生向往。
我曾经那样悲伤那样难以忍受,我以为我失去了我真正深爱过的人,可无论我难过还是堕落,杨轩都不会回来了。
七
寒假结束后,卷毛又一次打电话约我。
他穿着大衣和黑色鞋子,鼻梁高挺,神态内敛,依然是我喜欢的样子。在慵懒温香的咖啡店,我褪下羊毛长筒袜,给他看我的纹身。
“什么时候的事情?”
“缝针的线拆了之后。”
“疼不疼?”
“不记得啦。”
我们一起走到街上,买了两杯热奶茶。
“我送你回学校。”
“不要了,你去坐地铁吧,我很快就到了。”
“陈以桐,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我微笑。“是啊,忘记我吧,我们应该快乐一点。”
“可是我……”卷毛抿着嘴,“我们就不能好好相处吗?”
“但人总要做决定啊。”我踮着脚拿掉他头发上一点白色毛茸茸的东西,摸了摸他卷卷的头发。
卷毛失望地看着我说:“我送你,我看着你走进学校大门。”
“不要,我们就在这里分别。”我倔强地掩饰自己。
我们走进地铁站。我坐一号线,他坐二号线。
“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吧。”
我转头对他说,“你又不是张学友。”
他已经自顾自地唱了:“鸽子鸽子,你什么时候还会回来,告诉我失去的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我端着奶茶微笑地着看他,他就那么认真地唱着,我听清了每一句歌词,每一个字。
风从地铁站的入口吹过来。他俯身亲我,我躲开了,他从后面紧紧抱着我,亲我的头发,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那么沉重,几乎压垮我们。
“那再见了。”卷毛放开我,眼里亮晶晶的,转身走进站台。
我久久地伏在电梯栏杆上,离开时把奶茶留在那里。一号线开往迈皋桥的地铁来了,我走进地铁坐下,手机里传来一条短信。“我在你包里留了我一直随身带着的,给你的礼物。”
我翻开包,一个小小的木石佛像,我摩挲着,传来淡淡的檀香。
“莫高窟开过光的。”
我把佛像穿在钥匙链上,头靠着座位旁的玻璃。
地下铁飞驰着开过这座城市。
作者陈以桐,医药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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