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妹

作者: 风过无痕L | 来源:发表于2020-11-21 18:35 被阅读0次

                                  1

一九九零年深秋的一个下午,秋风瑟瑟,我背着母亲用碎布片为我拼凑缝制的书包,急匆匆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远处的终南山,曲曲折折,起起伏伏,在这条路的尽头,形成一个峪口,也就是终南山七十二峪口之一的小峪口,又顺着峪口,向东西两边浩浩汤汤地绵延而去。我一抬头,它总是浮现在我的视线里,像一条逶迤不断的曲线,呈现淡淡的青色。

路还是那条路,从我居住了十几年的小村庄向北,一条不甚笔直的大路通向远方,把五里路外的乡政府所在地和家所在的方向连起来,我就读的学校,沿着乡政府门前的路继续向北,在一块写有“人民公社好”的石碑旁向左转弯,继续向西约三百米,门口挂着一块白底的校牌,上面赫然写着“第二职业中学”几个大字。校牌上的白漆,已经有些剥落,从远处看,牌子上一块黄,一块黑,黑的是字,黄色的,是木头的本色。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是周六,因为那时的学校,还没有学习西方国家实行双休日,实行的是六天制,从周一早上升国旗仪式开始,一直要到周六下午上完二节课才放学。

学校离家虽然只有五里路,对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偶尔走一次,当然不算什么,但我要上学,在村里小学当教师的父亲,觉得我上了初中,学习自然要提上日程,来来回回太浪费时间,一狠心让我住了校,但每个星期四块钱的伙食费,却也够他和母亲操心安顿了。

于是每个星期六的大半下午,不管天阴下雨,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不管农忙冬闲,在那条石子大马路上,在拖拉机扬起的尘土里,你都会看见我小小的身影,初一的我个子不高,留着齐耳短发,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有周末的作业,有体育课上弄脏了换下来的衣服。书包带子很长,快到我的屁股了,走一步,就在我的屁股后面“啪”的拍那么一下。

                                  2

那天是一个初冬的周六下午,我之所以清楚地记得是初冬,不光是因为天气有点冷,风吹在裤脚里,凉飕飕的。大路两边的白杨树上,叶子全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好像受了委屈似的。高处的树杈上,悬挂着一个个鸟窝,从远处看,黑乎乎的一疙瘩。但我似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有一只什么鸟之类的从那个窝里飞出来,哪怕是一只乌鸦,或者一只麻雀。

那天,我正抬着头,眯着眼睛看树上的鸟窝,一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到路边的麦地里。

就在我努力稳住身子,双腿使劲向直站而不至于使自己摔下去的瞬间,我听见不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

听见声音,好在我也稳住了自己,我把蹿到前头膝盖跟前的书包顺着带子向背后甩了甩,抬起头,看见从村子方向急驶而来的一辆自行车,喊我的,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玄妹,骑车子带着她的,是她的父亲王孝忍。

玄妹穿着一件戴帽子的粉色棉衣,一条长围巾在脖子上绕来绕去,包的严严实实,看不出她梳的什么发型,只在帽子和围巾之间,露出一条缝,透出两只黑油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自打我认识她起,就是那样的眼神。

车子从我身旁经过,却并没有停下来,只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她爸大概知道我俩关系好,是要借此机会说几句话的。

我只远远地瞟了一眼,就知道她不是空着手的,玄妹的怀里抱着一个破旧不堪的盒子,不用问,就知道里面装着她爸的那把二胡,这么急匆匆的,肯定是要去和她爸“雇事”。

我知道他们事情急,也赶紧说:“没事,你走吧,下回见了说。我回呀。”玄妹明白我不愿意耽误他们,冷风中使劲向我点头,转转头,从围巾里挣扎着露出脸,对我说:“你快回,走快点,路上都没人。”

我俩互相招了招手,她爸脚下一使劲,车子就从我的身边一晃而过,向北驶去。再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大坡,等我一转过身再想看他们一眼时,载着玄妹和她父亲的车子已经下了坡,离开很远了,只留下一条青白色的路,惨淡地向远方延伸而去。

站在路边,望着玄妹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不为我自己,也不是怪谁,反正,就是不舒服,不得劲。当时只有十一二岁的我,实在表达不出,自己心底的那股酸楚。

                                  3

玄妹其实并不是我的朋友,她只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小慧的妹妹。小慧比我大三岁,却从小学开始就跟我是同学,她高出我半头,每次别的男生欺负我时,都会仗义地挺身而出保护我。时间长了,我享受她的照顾和保护,她享受我对她的依赖,临到小学毕业,我俩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小慧家在村子的北头,哪里只有她一家,一个小小的院子,两间低矮的土房,院子角落的一间草房子,应该算是厨房了。院子中间,有一棵绒线花树。

小慧是家里的老大,她下面,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她弟弟要比我大一岁,至于妹妹玄妹,大约跟我同岁,或者比我小生月。玄妹特别乖,每次我们一堆半大孩子,在她家院子里玩跳房子,抓石子,她不跟别人,总是把我跟的牢牢的。久而久之,我俩关系也好起来,在我心里,把她当成是我的一个妹妹。不过比起她姐姐,我和小慧在一起说的悄悄话多,关系自然更近一些。

稍大一些,听村里人说,小慧一家不是我们本地人,是她爸王孝忍带着全家从河南逃难来的,当初来的时候,所有的家当就是一副扁担,一头挑着铺盖卷,一头挑着锅碗瓢盆。村里人于是瞧不起他们一家,不许他们在村子里落户,最后好说歹说,才算在村外偏北的果园里,找了一块地方,盖了两间土坯房,好歹安了家。

小慧的父亲王孝忍,人很勤快,也很厚道,在村子里当过泥瓦匠,种过菜,弹过棉花,为了养活一家五口人,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后来因为拉得一手好二胡,被村里的一班鼓乐手看上,最终入了行,成了一名吹鼓手。

吹鼓手在北方农村俗称“乐人”,说的好听点,叫“雇事的”,主要是在农村,谁家有了白事以后去“应事”,农村人重礼节,人死了都要土葬,迎祭礼,入殓,出殡,一个人离开世界,人生最后的重大时刻,都离不开乐人相送。甚至可以说,乐人在一个人进入极乐世界的道路上,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试问,悲情的唢呐声起,是不是代表着一种庄严,肃穆?是不是有一股西方极乐世界的味道?

农村人离不开乐人,却也在骨子里,认认真真的瞧不起乐人。所有当乐人的人,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名字:龟子。在我们当地的方言里,龟子二字,包含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瞧不起,一种鄙夷,一种嫌弃。因为吹鼓手们,挣得是死人的钱,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在别人吃饭的当儿,要卖力地演奏,吹拉弹唱,一样都不能拉下,在别人哭过了,痛过了,吃过了,喝过了,所有的大痛大悲都结束之后,龟子们才能停下手中的活计,坐下来用茶吃饭。虽说吃的也是主人精心预留的茶点席面之类的,但是因为时间靠了后,偶尔有那么一两家主家准备不足,难免临时拼凑,所以人们总会挤眉弄眼地凑在一起,表达他们吃剩饭,吃残羹冷炙的意思,因了这一点,他们在一般人心中,又有了一个新的代名词:低答,低三下四。

小慧的父亲王孝忍,尽管勤快,尽管在村子里人缘也不错,尽管二胡拉得好,但因为他是乐人,是龟子,周围的任何人从心理上,都会觉得高他一等,都会有一万个瞧不起他的理由。尽管他们自己和王孝忍比起来,并不见得比他高尚多少。

这样的瞧不起,是实实在在的,就连小卖部那个瘸腿的售货员,小慧拿着一毛钱去打酱油,他用两根指甲夹着那张一毛钱,好像上面沾着晦气似的,翻来覆去打量半天,才把那张毛片丢进钱匣子里,万分不情愿的给小慧打了酱油。但是提着溜子的手在空中抖啊抖的,一斤酱油,至少有两、三钱儿的都被他抖落出去了,过日子的小慧娘暗地里心疼地说,要少调几顿面条呢。

                                    4

玄妹在十岁那年,第一次被王孝忍带出去,正式“雇事”。

那一年,玄妹在村里的小学,正上三年级。

三个孩子里,王孝忍最疼爱的,当然是他的宝贝儿子。儿子在家里,可以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全家人吃浆水面,都要对他偏吃另待,用铁勺给他炒一把韭菜;也可以对姐姐妹妹吆五喝六,身为家长的父亲,是绝对不允许两个女儿,对儿子指挥来指挥去的。

在这样的家庭里,小慧因为年龄略大些,并不显得吃亏,她就像院子里那棵绒线花树,自由自在,阳光充足而生长旺盛。

玄妹就不一样,她年龄最小,永远在受着哥哥的独裁统治,尽管小慧时不时也伸手解救一回,但日子天天过,孩子之间勾心斗角的破事永远也没完,小慧的解救显得力不从心,欠缺力度。

玄妹在唱戏方面的才能,最早是我发现的,春天的时候,我和小慧还有和我们一级的伙伴们跳皮筋玩时,嘴里总要念词,像“周扒皮,周扒皮,半夜三更来偷鸡”“唐僧骑马噔了个噔,后面跟了个孙悟空”……玄妹上学晚,低年级的老师大概教的也少,她常常站在旁边听我们喊着,闹着,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过一会悄悄问我,刚才那句说的什么。我总是在操心自己和伙伴们玩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告诉了她,转过去就把她忘了。

大约玄妹从我这里也没有学到多少东西,后来很少听见她学我们唱儿歌。但她还是跟在我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

有一天,我们不跳房子了,玩一个游戏,一个人从背后捂着另一个人的眼睛,其他人依次从他们前面走过,一边走,一边做一个表演,捂眼睛的要及时报出走过去的那个人表演的内容,说“数星星的过去了”“要饭的过去了”“念书的过去了”等等。最后,等所有人都走过去了,松开捂着的那个人,要他根据刚才的表演,准确猜出做某一种表演的人是谁。

那天被捂着眼睛的人凑巧是我,我的眼睛被小慧那双手捂得严严实实,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小慧像往常一样,一个一个挨个报着,突然有人唱了一句秦腔里的戏词“未开言来珠泪落”,在“泪”和“落”字中间,还悠扬地转了个弯,小慧大声说“唱戏的过去了!”

后来松开我的眼睛,轮到我猜了,小慧问我:“刚才唱戏的是谁?”我一想,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可不就是玄妹么,除了她,这院子里的小伙伴们,还有谁会唱戏呢?

我不假思索的肯定地说:“唱戏的是玄妹!”话未落音,玄妹已被几个伙伴推搡到小慧跟前,按照游戏规则,要捂她的眼睛了。

我一把从小慧手里把玄妹拉出来,提议让玄妹把刚才唱的秦腔再给大家唱一遍,这下大家都同意了,忘记了最初的游戏,一层一层地围着玄妹怂恿着让她唱。

玄妹稚嫩的声音,让刚刚喧闹的院子安静了下来,伙伴们都自觉围成一个圈,把玄妹围在中间,并且默默的坐下来,就像过年在大队部的戏台下看戏那样,一个个微仰着头,张大着嘴,用崇拜的眼神望着玄妹。听到精彩的地方,竟自觉的鼓起掌来。

院子里的掌声惊动了屋里的大人,我记得小慧娘先站在门口向院子张望了一下,似乎有点不相信,一会又拉了小慧他爸出来,夫妻俩站在房门口,彼此交换着眼神。他们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个家里最不起眼的玄妹,口里唱出的,竟然是有头有尾的戏文,而且还一字不差。

那个春天的下午,小慧家的院子成了戏台,玄妹成了戏台上的主角,我和小慧一家,还有满院子的小伙伴,全部都成了观众,我们捧红的角儿,就是玄妹。

                                    5

自从发现玄妹在唱戏方面的天赋之后,王孝忍便对玄妹,有了新的打算。乐人班子里仅有的两个女乐人,难免婆婆妈妈家里有事,常常误了外出雇事,缺了女角儿的戏,自然不好唱,主家在点戏时受了种种约束,说起话来语言上就不好听了。最后在付乐人班子的吹打费用时,不厚道的克扣百十块钱,这种情况最让乐人们头疼,觉得吃个了哑巴亏,却还无处申诉。

玄妹从此便被王孝忍推荐给乐人班子,补起了这个缺,承担了一个女乐人的活计儿,分钱的时候,王孝忍能比别人多分一份钱,尽管班头并没有按照一个成人的标准分配,理由是女娃子不会乐器,只是承担了唱戏的责任,但毕竟还是比别人多挣钱了。王孝忍精着呢,有了玄妹这份收入,给儿子攒娶媳妇的钱,要比原来预想的快得多了。

于是玄妹的学,上得时断时续,有事就出去跟着雇事,农村一个事应完,至少三五天,多则一个星期,没事就回去上学。渐渐的上学就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功课慢慢也就拉下,听不懂了。考试成绩下降,被同学嘲笑,成了父亲的“钱匣子”。终于凑活上到五年级毕业,索性彻底辍学,跟学校告别了。

用她爸王孝忍的话说,女娃子家,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学那么多知识有啥用,将来终归是要嫁人生孩子的。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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