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珠·鬼妹

                                        

1。

你知道沉幽村吗？

不知道就对了。

沉幽村是很古老的村庄，三面环山，中间有一条长河，名曰幽冥河。

幽冥河湍急河流像一条咆哮着的白色巨龙，日夜翻滚在黑色土壤与白色石块之间。

村里的灵长说这条河连接地府的忘川河，两河之水合而互拥，湍而哗然，浊而成纹，汤汤之涌，很是神秘。

沉幽村没有四季轮回，永远只有三种色调，白色路面，黑色山谷，红色天空。

人间五彩缤纷在这里消失殆尽。

村里的灵长说这一切都源于地府的怨气太重，笼罩了沉幽村，导致生灵遍地枯萎。

不过，还有一个关于村庄失色的传说。

据说很多年前，沉幽村跟别的村庄一样，四季分明，天蓝云白，风调雨顺。

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得甜蜜幸福。

这一切都源于村后山青峰塔顶内藏的那颗血红玄冰珠，它是镇村之宝。

就是这玄冰珠一直护佑着村民的福顺安康，珠身散出的灵气令一切妖魔鬼怪不敢靠近半步。

镇守这颗玄冰珠的是一位武功高强，法力无边的猎魔师，名唤赤练子。

这一日，正在塔边巡回的赤练子看见一条粗如人臂的花斑黄蟒正追赶一条小青蛇，眼看小青蛇就要成为蟒腹之物，赤练子挥舞乾坤袋当头罩住那大蟒，救下小青蛇。

日后，正是这条小青蛇为了自己修道，竟偷吃了恩公赤练子守护的玄冰珠。

没有了玄冰珠的村庄一夜之间花草失色，日月无光，变成了现在的荒凉模样。

2.

不过，我们沉幽村是凡尘俗世通往地府的最后一站，这倒是不可磨灭的事实。

反正，村里的灵长是这么说的：阳间逝去的灵魂，最终都会走过我们村后那条幽冥河，尔后再去奈何桥……

我不喜欢听灵长讲这些阴慎慎的故事，也不喜这里的阴冷腐湿，还有山谷里间或传来的地府魂灵凄婉哀嚎。

那些声音叫得撕心裂肺，令人胆寒心惊。

可我没有选择。

这里就是我的家，十五年了，我一直住在这里。

村里人都唤我鬼妹。

我的名字是村里的灵长取的。

娘生我那日，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夜。

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从娘腹落地时，不哭不叫，粉嫩唇瓣间含着一块圆形白玉。

更为奇怪的是，我的双眼均为红色双瞳，散发出炫目光焰，像是一道霹雳。

稳婆吓得一声尖叫，跌坐在地，手里准备给我剪脐带的小刀也咣当当滚在石板地面上。

我娘亲也吓得昏死过去。

倒是爹爹胆大，他颤抖双手剪断我的脐带，并取出我含在嘴里的白玉。

我顿时咧嘴哭得震天响，几欲地动山摇。

引得地府的厉鬼也瞬时嚎叫半野，村里人俱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肝胆尽裂。

3。

村里的灵长说我是邪婴，是地府厉鬼幻化而成，令我父母将我即刻丢弃到幽冥河淹死。

毕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爹爹不忍心把我掷到冰冷的幽冥河，他趁着夜色把我放在河边草丛里，然后匆匆离开。

是杜生捡回了我，他把我悄悄放在爹娘卧室门前。

娘亲推门看见我，惊吓不迭。

她和爹爹认为我是阴魂不散，否则一个不会走路的婴孩，怎会回来。若再抛弃，恐生祸端。

父母请示灵长后，不敢再弃我，并由灵长给我取了名字：鬼妹。

这奇怪的名字大意是压压我的邪气。

所以，杜生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跟杜生闲聊，我说我看见过忘川河上载度魂灵的船家，忘川。

杜生不相信，他说：鬼妹，你在胡说吓人吧，那忘川是半仙半人之躯，岂是肉眼凡胎之人能看见的。

我没诳杜生，我是真的看见了忘川。

中元节那夜，去河边放河灯的我，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忘川正撑着他那叶黑底白舷的长舟，从河面上疾驶而过。

我清楚记得，彼时，忘川穿一袭黑袍，墨色长发披散肩头，面上罩着血红面纱。

我心生莫名情绪。

弃下手中河灯，朝河中跑去。

但忘川根本没有转头看我一眼，就消失在河面。

4.

杜生说忘川是灾星，能见到他的人都是去地府受苦之人。

所以，鬼妹你最好一辈子也不要见到忘川。

杜生说这句话时，习惯性地捏捏我额前的刘海，神情满是宠溺。

我知道杜生喜欢我，不舍得我离开。

从河边回去后，我便一头病倒。

脸色灰白，渐至转黑。

爹娘惶恐不安，赶紧请来巫师。

巫师一见我的面相，也是万分惊惶。

巫师对我爹娘说：这女娃沾染了很重的邪气，如不及时医治，就会化为离魂厉鬼……须立即去后山青峰塔顶，采集无患子树上的无患果，敲碎清洗身体后，就能驱逐身上邪气。

后山山势险峻，且青峰塔内据说藏匿有妖魔鬼怪，这一去，只怕有去无回。

我父母正踌躇之际。

杜生自告奋勇，要去采摘无患果。

三天过去了，杜生还没回来。

村人相约去山脚寻他。

后山山谷的草坪里，一堆盈凉白骨闪着清冷的光，白骨旁还有杜生的衣帽，衣帽边散落着十多颗棕黄色的无患果。

杜生为了帮我采摘无患果，竟死得凄惨无比。

杜生！杜生！

我惊叫一声，从床上径直坐起。

阿弥陀佛，我的儿啊，你总算醒了。

母亲喜极而泣，抱着我的身子又哭又笑。

我眼神有瞬间的呆滞，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和杜生牵手嬉戏玩耍。忽然，杜生被一群魂灵厉兽包围啃噬，他痛苦挣扎，血肉被撕扯得到处翻飞。

最后，他竟变成一条黄斑大蟒，穿梭翻腾，搅得满地尘土弥漫。

5.

爹娘用无患果救活了我，而杜生，却永远离开了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用无患果清洗身体的原因，反正，我觉得身体轻灵无比。

我出生时嘴里含着的白玉一直挂在胸前。

最近那挂在胸前的白玉竟然慢慢变红，玉本该清冷，而逐渐变红的白玉有时竟像块烧热的铁，灼得我的心总是莫名慌乱。

那一日，我半夜一人独行到了奈何桥畔。

我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孟婆。

孟婆看见我，颇有些诧异。

她放下手中汤碗，抓住我的双臂，叹气连连，她唤我，青嫣，她说，你终于来了。

青嫣？终于来了？

我惊耳骇木，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孟婆牵我的衣袖来到三生石前。

黄中泛红的三生石，峭拔玲珑，石座下盘踞着一条黄蟒。

那巨蟒眼神倦怠茫然，他淡淡看了我一眼之后，便不再看我。

孟婆告诉我，这条蟒是守护三生石的灵蛇黄蟒。

三千年前，黄蟒爱上了凡间的一条小青蛇。

于是，黄蟒不惜把自己的一半功力输送与小青蛇，并懒于职守，只日日追逐那小青蛇求恩爱。

黄蟒的行径最终被地府阎君知晓，罚他变为人形，最终遭受猛兽厉鬼啃噬之苦楚才得以返回三生石旁。

孟婆的话让我有些听不懂。

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直至见到忘川，一切有了答案。

6.

三千年前，幽冥村的青峰塔下生活着一条快乐的小青蛇。

小青蛇每日在塔底嬉戏游玩，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直到有一天，她爱上了镇守青峰塔的猎魔师赤练子。

可是，她是一条小蛇，怎么配得上俊朗潇洒的猎魔师呢。

于是，日日欢颜的小青蛇变得郁郁寡欢。

小青蛇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引起了一条大黄蟒的爱慕。

但小青蛇眼中心中，只有赤练子。

小青蛇听说吃了镇村之宝玄冰珠就能幻化成人形，于是，便有了关于幽冥村失色的那个传说。

那个传说是真的。

我，鬼妹，就是三千年前的小青蛇，只不过那时的我叫青嫣。

杜生，就是那条守护三生石的灵蛇黄蟒。

而忘川，就是赤练子。

彼时，黄蟒爱慕我，我爱慕赤练子。

而三千年后，我才知道，赤练子爱慕的也是我。

只是，猎魔师怎可以爱上妖呢？

忘川说：青嫣，我们三人再次轮回，只为了还各自欠下的孽债。你的吞珠之罪，黄蟒的擅离职守，我的看护不力。

犯下戒律，就得接受惩罚。

忘川说着话，摘下面上红色面纱。

忘川容颜未改，一如三千年前那般俊美。

我终于明白，我出生时口中衔着的那块白玉，其实就是我吞下的玄冰珠。

投胎为人，是为了用自己的血液把珠子慢慢养成血红。

血红的玄冰珠才会恢复灵性。

而后，由忘川把恢复灵性的珠子搁置于青峰塔顶。

沉幽村就会重新变得绿树成荫、河清水碧。

是这样么？

我含泪问忘川，他点头，眼底似有盈盈泪光。

我朝忘川臻首转身，朝沉幽村走去，步步如铁。

忘川伸手，想要牵住我衣袖，稍迟疑，终又无力垂下。

忽的，身后男子一声低语，令我泪水滂沱。

青儿，若我说，我爱你，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走？走去哪里？

孟婆告诉过我，我与忘川，生生世世无法相爱。

那一世，他为古刹，我为青灯。

那一世，他为落花，我为绣女。

那一世，他为清石，我为月华。

这生生世世，可遇可见，却注定无法相爱。

7.

我随忘川站在青峰塔下，摘取胸前的玄冰珠。

玄冰珠像是长在身体里一般，每离开肌肤一寸，就痛得我撕心裂肺。

把珠子交到忘川手心，我身子开始慢慢羽化。

在魂飞魄散之际，我问忘川：如果真的有一次彼此相爱的机会，但是要以性命作为代价，你还会不会去爱……

我会。

忘川的声音，真好听。

同时，耳畔也传来沉幽村村民的欢呼声，想必村子又恢复了以往的美丽。

又是一千年过去了，我是一棵树，长在他必经的道旁。

一日清晨，我终于看见他。

彼时，他墨发飘飘，白衣翩翩，手捧书卷，口中轻声吟诵：

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

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这一世，他是书生，我是树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