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不是我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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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妈吃了那顿面条的若干年后,我把那天所发生的事情称之为“面条事件”。
“面条事件”后,不仅是我妈给我最初的印象很不好,我还对我妈产生了十分恐惧的心理。我很害怕。有一段时间,睡前醒后,我妈的影子总在我脑海里闪现,挥之不去。我甚至还在梦里大声哭过。梦到我妈还是我见过的那个样子,眼睛能喷射辣椒水,手指能象钢针一样地扎人。我妈又来打我的后背,又来揪我的耳朵,并且,比先前还要大的声音吼叫我。每当这样的梦出现,我都惊魂不定,哪怕是半夜,我都在醒来的第一时间,朝着一个方向连着三次吐唾沫。这是我姥以前教我的方法。每当做了什么恶梦后,醒来就连吐三口唾沫。我姥说,只有那样地连吐三口唾沫,梦中的情景就不会变成真的了。我怕我妈在我梦中的情景变成真的,从那天起,我一旦做了有关我妈的梦,除了梦醒时分连吐三口唾沫,我还在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连吐三口唾沫。就算那样,我只要想到“面条事件”,心都会发抖。发抖中,对我妈的感情就会更加决绝:我再也不想见我妈了。别说是吃面条,就算是我妈炖一条大鱼在那等着我,吃完就可以走,我也不去了。我宁可在我姥家吃煎饼卷大葱,喝开白水;我宁可饿着不吃饭,我也不要让我妈把我吓成那样子。想起我妈,我就胆颤心惊。
我怕我妈。越来越怕。
连着怕了我妈一些日子后,不用说看见我妈,就是谁说了一句,“你妈来了,”我就会立刻不知如何是好。像小老鼠见了猫,只想逃命还来不及。可以说,算大老远地看见我妈的影子我都会乱作一团。
有一次,我正在胡同里和孩子们玩儿着“五子棋”——就是那种在地上画几个道,用小石头当棋子的游戏。本来我就要赢了的,听到一声“你妈来了”,我就慌忙地扔下棋子,站起来就要跑的样子。尽管后来发现是孩子们故意逗我的,我也怎么都下不好五子棋了。最后,终因“你妈来了”的缘故,我输掉了那盘本来可以赢了的五子棋。
“面条事件”发生后,我也一直没有与我妈有过正面接触。偶尔我妈来我姥家,不是我小舅带我捡煤渣拾柴禾去了,就是我和我小表妹跑到什么地方玩儿去了。每当听说我妈来而我没在家时,我就会觉得自己是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可是,世间的事情总有命中注定的一部分,有些灾祸是躲不过去的。比如,我妈来我姥家了,我看见我妈了,我的灾祸就躲不过去了。
那是一个夏天,我正在胡同里与小伙伴们跳皮筋。我小舅不知怎么就在外面遇见了我妈,此时,他正和我妈一起向胡同里走来。开始,我只顾得玩儿了,没有看见我妈和我小舅。但是我妈和我小舅看见我了,我妈没叫我,倒是我小舅大声地喊叫道,“小树,你妈来了!” 见我转过头来,我小舅还特意地指了一下他身边的我妈,我终于发现了正在看着我的、向我走来的我妈。 后来的许多年,我都无法形容我看到我妈向我走来的那一刻我是怎么样的形态。我就记得我一下子就慌了神。之后,我撒腿就往家跑。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用逃跑方式躲避我妈。因为是第一次逃跑,没有经验,还不知道往胡同里面的岔路口跑才会让我妈大海里捞针一样地难以找到我,却一个心眼儿地往我姥家里跑去。就像胡同里的孩子们欺负了我,我必得要跑回我姥家那样。我一边跑还一边要哭的样子。当我跑到我姥家的院子里时,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两个房门——一个是我大舅家的房门,一个是我姥家的房门,我也不知道要先拉开哪一个房门好了。当时,我站在这东西两房面前,竟然愣了几秒钟,不知道何去何从。就像灾难突然降临,因为过度恐慌,一时间竟不会求生了一样。几秒钟后,我先去拉开我姥的房门,高声喊着我姥。发现我姥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就又转身过来,再慌忙去拉另一个房门,那是我大舅家的门。那天,我大舅妈正在炕头上正给她的小儿子喂奶,紧急当中,我只说了一句,“我妈来了!”便直接跑进了后面的灶房里。
那个很小的灶房里,有碗架柜,碗架柜下面有一口锅,墙角处,有一些即刻要用的柴禾,还有一个装了半下子煤面子的破盆子。最重要的也是最显眼的,灶房里还有一个很正规的做饭兼烧炕用的炉子。那样的炉子,我们叫它“地炉子”。
地炉子是砖头砌成的,我姥家的地炉子是高出地面一截的,只是地炉子旁边连着的还有一个用作掏炉灰的深坑,叫作“炉坑”。那炉坑接连着炉子,像炉子上长了一个大尾巴。炉坑掏得干净了,炉坑就很深,要是正赶上几天没掏炉坑了,炉坑便充满着炉灰渣子,充满炉灰渣子的炉坑,就会很浅。那天,我大舅屋子里的炉坑一定是好几天没掏了的,因为,那炉坑太浅了。
灶房里本来就没有窗子,我从外面一下子闯进里,相当于从亮处一下子闯进了暗处,因为一时的不适应,我眼前竟然漆墨一片。但是,虽然啥也看不见,但情急之中,我还是凭着感觉,跳进了我大舅家的炉坑里去了。
由于炉坑很浅,我的藏身之处也就太容易暴露了。当时,我只是把自己的头挟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尽量地往下低着。幸亏那是个午后,炉子已经灭火的了,不然,我就要被炉坑里掉下来的带着火星的煤炭烫着了。
我在炉坑里一动不动。我屏住呼吸。
“小树啊……” 我姥的声音。
我姥本来是不在家的,后来才知道,当我往家跑时,就有和我好孩子去别人家找到我姥。我姥后来也说,她正在别人家炕上盘腿大坐的,唠闲嗑呢,听说我妈来了也把她吓着了似的,她三步两步地往家跑去,就好像有人要抢她的孩子。所以,我姥与我妈、与我小舅几乎是同时走进院里的。
踩着炉炕里的炉灰渣子,脚被扎的疼痛起来。这时我才知道,在往炉坑里跳的时候,我的一只鞋掉在外面了。为了不让我妈抓到我,我必须忍着——那时,我就是觉得我妈是来抓我的,而不是我姥说的,是来接我的。
我的头被我的腿夹得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头了,我鼻子几乎触碰到了炉灰渣子。
“小树啊……” 我姥又这样地叫我了一声。 这时,我感觉我妈已经站在门口了。我妈的身边,也多了几个大人和孩子。顿时,好像有一出大戏就要开演,观众已经是等待着的了。
“小树是跑这里屋喽?”
山堡里的人都管灶房叫里屋。
我姥操着山东口音又问了一句,“小树是跑这里屋喽?”
没听到有人回答我姥的问话,但我长大后,相信是大舅妈用她的表情证明了我就在里屋,当然,我大舅妈没有错,我的确就在灶房里。
“就在灶房里——”
我妈的声音。 我妈说东北话。
这时, 我姥便走了时来,她开始在灶房里摸索着了。还说,“小树啊,躲个啥?你妈来了你怕个绳(什)么……”
灶房原本是有灯的,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根很长的绳子,想要灯亮,就必须要拉一下那个灯绳。我姥虽然平时不怎么到儿媳妇这屋子来,但她绝对不会连开灯的灯绳都找不到。我姥后来也说,她当时像吓傻了似的,竟然一时找不到灯绳在哪里了。我姥没看到我,便又回过头去冲着外再问了一句,“小树是在这里屋喽?”我妈在外面便又重复了一遍说,“是,就进里屋了”。这时,我姥终于摸索着找到灯绳了。
开了灶房的灯,我姥便发现了我。
“哎呀,这妮子啊……” 我姥心疼地说了一句,便把我从炉坑里的炉灰渣子堆里拉了出来。 我这时早已吓得缩在一团。我姥拉我出来时,我头上脚下都是炉灰渣子。一只脚还流着血。我姥哭笑不得地说,“怎么像逃难的啊……。”我姥替我拍打着我身上的炉灰渣子,之后,拉着我走回她自己的房间,这期间,我低着头,不敢看也不愿意看我妈一眼。
我姥把我抱在炕上,又端来一盆凉水,忙着给我洗脚,洗过脚下后,还用一根手指在嘴里接点自己的唾沫往我脚上抹——顺便说一下,我姥这唾沫可万能了,我刚刚长点头发时,她就在给我梳理头发时,一本正经地往我头发抹她的唾沫,然后说,油光绽亮的多好看;等到我胳膊腿被蚊子咬了什么的,也要抹点她的唾沫,说是去疼止痒。若看到胡同里的小孩打架了,我姥还会装作很凶的样子,张开她的两只手掌,然后,还是装作很凶的样子,用嘴朝着她的两只手掌心里使劲地吐两口唾沫,表示她要教训人的决心后,便煞有介事地冲着她看准的那个最调皮的孩子跑去,直到那个孩子被吓跑了。不过,面对我那只流血的脚,我姥的唾沫就没派上用场了。后来,我姥看自己的唾沫并不能止住我脚上的血,又爬上炕,去她那个炕柜子里找一块儿破布条。拿了破布条,我姥又用一个小碗冲了一点盐水给我擦干净,再把我的那只脚包上。这时,围着看热闹的大人们和孩子们还吃吃地笑了起来,他们大都是笑我被我妈吓成那样子。
其实,那些大人和孩子在笑声里都表示着一个意思:为啥呀,为啥会让自己的妈吓成那样子?当然,有一部分大人和孩子已经开导我几次了,最常说的话就是,跟你妈回家吧,你家多好啊,你家住大楼房啊。那时,我妈家住在省城的大西头,那边有一大片“苏式楼”。我妈家,就在那片“苏式楼”中。
“你真傻,咋不愿意回你妈家?” 这时,我小表妹出来说话了。与我一起玩儿的小孩子们也都说话了—— “就是啊,你妈家住大楼房啊,大楼房多好啊,通红的地板地,听说比俺这边的炕还干净呢。”
我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我不想听他们说这样的话。
我妈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我姥拉我的手,说还要给我换换衣服。我这时才开始大哭起来。在静下来的那一刻,心灵的空间里就只剩下悲伤和绝望了。我哭得像有人要杀了我。
“别哭啊……” 我姥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先回家,住两天,就住两天,姥就去接你。”
那天,我妈就那样把我拉走了。 走出山东堡好远了,我还回过头去哭着去看我姥,去看我小舅,去看我小表妹,去看送我的那条胡同里所有的人。我姥也一直看着我,也抹着眼泪。突然,我姥冲着我妈喊了一句,“孩子是交给你了,可不许给俺打啊……”
2019年7月29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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