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培训课,我选择了游泳。
过了天命之年的人作这样的选择多少有点匪夷所思。但实际上动机并不复杂,就是想证明一下“我妈是我妈”这个并不浅显的道理。
我希望,在我和儿媳妇掉进水里之前,我儿子会告诉她,不用着急,我妈会游泳。我们俩一起学好游泳的本领,即使不小心掉进水里也不用怕,有我妈呢!
我自小怕水,即使现在学会了游泳,还是尽量远离江河湖海。这种惧怕是拜小时候的一次溺水所赐。因了那一次的溺水,我花了几乎毕生的时间在追问:我妈,是不是我妈?
那年我五岁。
清明前的一天上午,我妈把我托付给隔壁的萍姐。萍姐有十来岁了,是最最和善的人。大约两年前她的妈妈离家出走了,爸爸常在外面喝酒打发日子,很少回家,家里只有姐弟俩相依为命。他们家现在住着的房子,是我爸曾经住过的房子,曾经的曾经的长工屋。青砖黑瓦,上下两层,上层为双层木地板,下层为洋灰地面,平整光滑。过道两边是日式竹篾隔扇。我们家搬回来不久,暂时拳缩在曾祖母住过的屋子里。两家房子一板之隔,有门相通,只是门已经永远锁上了。
即使是现在住着的小屋,也不是我们家独有,有部分属于我爸的三婶。所有竹篾隔扇上都有一个醒目的“公"字或“权"字,那是我爷爷的名字。爷爷曾经在日本与德国留学,是去过印缅抗日的一个将军。我从未见过爷爷和奶奶,大人们说,他们在解放之初已自绝于人民了。我爸的三婶是当地出了名的懂算计的人。
左邻右舍的孩子中数萍姐年纪最大,最好相处。
萍姐要去地里拔草,于是我们三五个小喽啰就跟着往村外的地里走去。沿着大路有一两个小媳妇,面色悲戚,胳膊肘弯上挎着一个圆圆的荸荠篮,往村外山上走。路边一侧是村子,另一侧是一条宽阔的灌溉渠。渠水满溢,滚滚向西。正是春播春种的时侯。
我们一边走,一边吚吚呀呀地唱着小媳妇上坟,疯疯癫癫,一上午很快就打发掉了。
回程时,有人开始倒着走,很有趣。大家让我也试一试。而我那时顺着走都常常摔跤,父亲时不时还要抱着我走。
前一天晚上,我还坐在父亲的膝头,听村里的长辈们聊天。屋子里没有女人,没有孩子(除了我)。每个男人手上一支烟,整个屋子烟头明灭,烟雾弥漫。父亲始终陪着笑脸,但他们说的话我却不懂。
经不住大家的撺掇,我开心地背转了身。结局不待言说,我掉水渠里了。
这是村里村外进出的一条主路,人来人往。一个好心的过路人把我抄了起来,交给我妈。于是,我便由水渠进了水塘。她蹲在延伸到塘中间的大青石板上,一手抓着我的衣领,使劲把我按进水里,一边愤怒地大声呵斥:叫你不长眼!去死吧!死了干净!
七八个来回的起起落落,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我妈疯了。但旁边没有人制止她。我惊恐之余清楚地意识到:我要死了,我妈要杀了我!
然而最终,她还是住了手,只是一再告诫我,呆在家里,不许出门,否则要打断我的腿。没过多久,我妈熬不住,回了娘家。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我和哥成了没妈的孩子。
“我妈要杀了我!”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呀!
从此,我向父母关上了心门,并年复一年地追问:我妈是不是我妈?
有一年高考前,我去找了班主任,历史老师,最为博学。 我试探着说:我妈说她很辛苦,我对她的辛苦很不理解,请您帮帮我。
历史老师目光炯炯地说:你妈肯定是辛苦了的,但你爸会更辛苦。
我及时收住了话头,道了谢,离开了。
那一年高考我落榜了,那是我第二次落榜。
后来,我上了大学,我爸去找过我的大学班主任。
班主任在教室、图书馆找了一圈,最后看见我在空空如也的宿舍里枯坐。他敲门,叫了我一声。我转过头,手里拿着镜子,浓浓的眉毛,和红红的嘴唇赫然在目。他转头就走了。
诡异的是,不管父母在人后怎样争吵,在人前只能听到母亲的抱怨,从未听到过父亲对母亲的批评。父亲也不允许我们对母亲说三道四。他总说,你们的母亲不容易。我常心里嘀咕,父亲把母亲宠坏了。
后来,我也成了妈。
父亲临终时给我留了一篇文章,只讲了一个故事,没有一个字的评说。故事不长,讲饥荒年代,枫桥镇一个父亲亲自带着自己年幼的女儿,来到河边,将其溺亡。而这位父亲也被枪毙了。这是真的,当年流传甚广。
读之泫然欲泣。
我妈的确是我妈。那一定是不会错的。只是那一刻我妈掉进了水里。而她不会游泳!
之后,已经学会游泳的我,花了近五年的时间,渡她上岸。我知道,她已经学不会游泳,但我会尽量确保她在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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