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人

前些日子，从鄂尔多斯出差结束回家，正好去巴彦淖尔办点事。

在火车站中转等人时，刚把行李寄存在站旁的一个小商店出来没走几步，突然后面有个声音响起：“可以借一下手机打个电话吗？”

没有称呼，没有问好。

太阳很大，人们没什么事都躲在屋子里面不愿意出来，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我这样的外乡人走来走去。

或提着行李慌张地去赶车，或忙着找个吃饭的地方准备去坐着慢悠悠地吃饭避暑。所以听见有人说话，我一百分的肯定是在冲着我说的。

回过头看，一个约莫30多接近40岁的黑瘦的男人在我身后站着，眼神局促不安地盯着我等回应。

因为之前在某个城市的火车站被不止一个人拦住借手机打电话，理由都是“出来打工，钱包手机被偷了，身无分文……”，后来意识到那些都是统一的骗子话术。

想到这里我一时不知道该拒绝还是答应，就在我迟疑的时候，男人自顾地解释：“我是来这边打工的，一时落了难，没有手机联系不上家里人，可以借你手机打个电话给家里人寻求帮助吗？”

就在他说话的间隙，我已经非常快速且警惕地上下扫视了他一遍。

男人留一个寸头，皮肤黝黑，眉眼间尽是生活困顿带来的疲惫感，脸上头上都蒙了一层细细的尘土，只需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的不如意。

他的上身是一件灰蓝发旧的衬衣，肩上胸膛隐隐可见干了的白色不规则汗渍，下身穿一条有些旧的深卡其旧西裤，脚上一双破了洞露出两个大脚趾的网状胶皮底旧布鞋……

我不禁一阵心惊：这个年代的城市里居然还有人落魄到穿如此破烂不堪的鞋？

本来都认定他是骗子准备开口拒绝了，但是又在扫视完他全身之后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黑而粗糙的手指、肿大的指关节、一双粗手里拿着的掉漆保温水杯，甚至是他全身上下整个的形象，都在向我无言地宣示着他的敦厚老实。

我把手机递给他，他没有接过去，而是念起了一串号码，我便替他输入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接通的“嘟”声响起后他才拿过手机对上了耳朵。

我在心里思忖着，虽然都是外乡人，万一他要是骗子被他抢了手机我该怎么办？

报警、喊周围的人抓小偷？

万一周围的人没有人愿意帮我怎么办？

一瞬间脑子里幻想了无数种应对方式，手机还在“嘟”，看来电话无人接听了。我整个人紧绷起来，悄悄拉上包的拉链然后将挎包转到身后，暗自蓄力，想着要是他拿了我的手机撒腿就跑的话我就自己追他抢回来。

他拿着我的手机拨了两次同一个号码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就把手机归还给我了。我正要走，他又拉着我说：“你能不能借我30块钱吃顿饭买包烟？”

“不好意思我没有现金！”下意识地张口拒绝。

“你可以到那边超市换一点现金，或者帮我买点吃的买包烟都可以……”我看着他，心里稍微有点被寻求帮助者摆布了的不适，他一脸的窘迫和屈辱，但眼神里又有着某种坚定。

我实在看不得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如此窘迫和屈辱，反正也决定帮他了，也不是张口就是几百块，他的诉求也仅仅不过一顿饭和一包不足十块钱的烟而已。

于是快速的应允，走到刚刚寄存行李的小商店去，帮他买了一包他要求的7块钱的烟，又换了30块钱现金给他。

商店的老婆婆有些犹豫的递给我烟，打量了一遍我和那个男人。看样子眼前的流浪人在这家商店门前徘徊了好久，找了不止我一个人寻求帮助但都被拒绝了。

买了烟换了钱出来后，外面的太阳实在大得人招架不住，我便赶紧往旁边走想要找个咖啡店什么的避避暑。可那个男人没有要走的意思，随着我往前走了一段，我停住脚想让他赶紧去吃饭。

他好像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感激的话给我，正要说让他赶快去吃饭别在意这些了，好避免被人过分感恩的尴尬。谁知他却先开口了，非要我留个电话给他，好日后报答我。

本来就是举手之劳，并没有想着让他回报什么的。可他不行，非要留个电话号码要还我钱，留电话他又没手机，慌张地跑去旁边的店里借纸笔。

我只好无措地站在路边，看他跑去心切又笨拙地问人借纸笔，问了一家卖手机和一家裁缝店，老板都说没有纸笔借。很明显的，他在那条街晃荡久了，又拦人寻求帮助，被老板心生不悦的老板当做乞丐不愿意借给他罢了。

我又上前跟他说真的不用还了，他依旧不允。没办法我只好跑进去旁边的一家酒店，在前台拿了张酒店名片把我的电话和姓氏写下来交给了他。

他拿着名片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其实这个时候我开始有点后悔帮助他了，我非常不喜欢别人因为一点点善意就缠着我。本来就喜欢安静，况且是这么大热的天，人都要晒死了，哪里有多的耐心听他讲感激。

我热得有些生气，不愿再说话了，闷闷不乐地往前小步挪动，又一边开始讨厌起自己因为不好意思直接转身走开而受煎熬。

他有些激动地尾随着我絮叨着：“人不可能一辈子倒霉的，总会有转运的时候，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你……你等着，我发财了一定报答你……我到时候请你吃饭……”

“……”我无话。

“你是哪里的人？”

“甘肃。”

“来这边是上班吗？”他又问。

“路过。”

“那你在哪里上班？”

“鄂尔多斯。”我越来越不耐烦了。

“真的谢谢你……谢谢，我以后发财了一定要报答你，我带着你一起发财，我请你吃饭……谢谢谢谢……”

也许是看出我的不悦了，他又说：“那你忙。”

我说好，然后快步往前走。

没想到他又跟了上来，问我在巴彦淖尔待多久，我说：“等人，一会儿就走，你赶紧去吃饭吧哥……”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居然还追着我问。

我敷衍地回答：“打工。”

“那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我简直要疯了。

此时我感觉我真的陷入了一个连环陷阱，他这是见终于有人给开了口子还想从我这骗更多钱吗？

“两三千。”我试图断了他的念想。

他接着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创业呢？”

“没有！”我捕捉到了他脸上的一丝震惊。

“其实你可以开一家彩票店，花不了多少成本的，几万块钱就可以开起来，比你上班要好很多的，也没有你上班累……”听语气像是有些怜悯我。

“以后再说吧！”我无语至极，越来越觉得自己被骗了，甚至脑补了一出他因为沉迷买彩票被老婆甩后流落街头的戏码。

“行，那你忙着，谢谢你。”他终于说。

“好，好。”

然后我拔腿就走，他也往马路对面的那排饭馆走去。

下午忙完事之后，我没有多做停留，赶紧买票坐火车离开了巴彦淖尔。回到家后这件事情也被我渐渐抛在脑后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和先生在家悠闲地做好了饭正准备吃中饭，手机突然响了，号码显示归属地是巴彦淖尔。

这么快就要还钱了？

我在那边没有朋友，所以看到号码归属地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前几天帮助过的那个男人，电话接起来对方跟我打招呼，问我还记不记得前几天车站……

果然是他，就在我心想着懒得加一个陌生男人的微信，该怎么告诉他别还了的时候：

“我想问你再借500块钱，有人叫我去浙江那边做生意，可以吗？”他仍然是语气里带着忐忑和一丝丝坚定。

“我没有！”很是直接了当地就拒绝了他。

电话那头的男人也没再多言，只是说了句：“那不好意思了……”就匆匆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越想越来气，越想越好笑。

难道我长着一副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样子吗？还是他已经借遍了熟人圈都没有人愿意借他500块钱？又或许他已经债台高筑流浪在外好长时间了？

这些都不得而知。

向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借一顿饭钱一包烟钱，尚可理解为他真的落了难。

可是，向陌生人借500块钱去做生意？

我真的理解不了。

在外地穷困潦倒朝不保夕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借钱先买张车票回家？你换个买票的借口我可能都送佛送到西了。

一个壮年劳动力，不再问别人借钱的情况下，随便找一个包食宿的工作先让自己有吃有住不是更重要吗？

借500块钱去千里之外创业……

唉！

如果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会帮他买烟借给他钱去吃顿饭的。

可是救急不救穷。这样的人我就算帮他十次，都改变不了他的根本问题，愚善害人不助人。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大富，本身就能力有限。

他说，人不可能倒霉一辈子的。

是的，总会转运的。

今天在此起一个善念：希望他能够早日转运，妻儿团聚，不再颠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