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算一算时间,回到四川有七年了。
先后生活过三个小镇,两个城市。每个镇子都有一颗黄角树,每颗树都像个英雄一样伟岸挺拔。伟岸地伫立在那里,等着我,然后告别。
但是我只有看到它们,才会想起它们的等待。
七年的时间,总以为有人在等着我。不管是,身前,还是身后。
可是我站在悬崖边往下看,看见一个行走的、奔跑的、攀登的,然后飞翔的少年。他在谷底向上望来,以为有人在等他。是我在等他。
我看见他,他也看见了我。
我以为那一瞬间或许能够超越一切,成为永恒。但是他跟我说,再见了。
七年来,习惯了好多等待尽头的告别。
二
我在第一个小镇里度过的日子,是被大雨冲刷出来的。
趴在二楼的窗边。天上骤然乌黑下来,接着几道巨大的闪电划过眼球,再接着刺破大地。起初的雷声像呜咽,酝酿了一会儿,沉闷的天空猛的爆发,雷声在天地间轰然炸响,风雨奔腾而来。
急忙关上窗户。
雨点啪啦啪啦,风吹出了音调,像是在唱丧歌。
家里没有人。去开灯,灯亮了,然后又灭了。
黑暗。
有人告诉我,黑暗里应该狂欢。因为可以让自己勇敢一点。
勇敢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是我还是要狂欢。我需要一盏灯,在黑暗里照亮我。然后我就可以跳舞啦,我要纵情歌唱,我要跳舞,我要喝酒,我要对着老天竖起中指。我要我在舞台上,万众瞩目。
累到虚脱。然后在舞台上重重的倒下,然后捂住胸口轻轻喘息。
这个时候我也许更需要一盏灯。
然而我却是在黑暗里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颤抖。
雨点啪啦啪啦,雷声在云层上空滚动呜咽,风在唱着丧歌。
唱给死人听的。怯懦的人,就是死人。
唱给我听的。
三
中山是个好地方。有时候我会觉得全世界都是好地方,我能去的都是好地方,因为我还有那么多地方去不了。
这是座罪恶之城。我在这里像只蚂蚁,活着的蚂蚁。
这里没有雨,没有呜咽的雷声。
没有风。
朋友死在这里,我从厂里请假,却躲在网吧心不在焉地上了一天网。
我不是风,唱不了歌给他听。
然后我觉得特别悲哀,因为我觉得我犯了最不该犯的罪恶。但是这座足够的庞大的城市,坦诚地收容了这一丁点罪恶。
厂里有位姑娘,觉得我做事动作太慢。我问她:“你知道钱钟书和韩寒吗?”
她朝我翻了个白眼。“操,装你妈逼的装。有能耐跑这儿来干嘛”。
我不想说话。我想念另一位姑娘,想念第一座小镇,啪啦啪啦的雨声。
还有第二个小镇的夏天。
我学会摩托车,在阳光里沿着陌生的柏油公路奔驰。阳光笔直地穿透空气,就像我骑摩托车的身影穿过那些陌生的景致。然后在我脸上印下两片叶影。
“请你不要像我一样。把浮躁的生活当作成长。”我听宋冬野唱歌。
或是我在猛烈的阳光里拼命奔跑,最后躺在草地上使劲喘气,身边飘荡着泥土和野草的味道。虫子在耳边大声地叫,我把草帽盖在脸上,满头大汗地呼呼睡去。
或是那位姑娘在我面前哭着说,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告诉她:“要走的,一定要走。”
我在她眼前比划了一下。
“我在这里看到的天空,只有这么大。我要去更大的地方。”
我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哭了。”月亮把我们俩的脸照的惨白。
或是同时停留在树梢上的乌鸦和鸽子。它们刚好被我看到,我刚好觉得,它们也许一般白,也许一般黑,反正它们都是一样的。后来我经常做梦,梦到乌鸦。乌鸦飞去了很远的地方,变的更黑了。
我想念这些,我睡前和醒后的梦境。
厂里的姑娘被人下了药,带到了另一个城市。一个月后,她回来要工钱,我负责送去。姑娘质问我:“我做那么久只有这么点钱?”
接着她破口大骂:“你这人真他妈恶心,把钱给我!”
我把钱扔在床上,把门咣当一甩,脱掉上衣。我说,老子就他妈当找回小姐,做了婊子还要脸,真他妈给脸不要脸。
姑娘楞在那里。我站在原地。万籁俱寂,我仿佛听到了她的心跳。
然后我穿上衣服,问她,“你觉不觉得,我们为了活下去要做的好多事,都是罪恶。”
“快回老家去吧。”我说。
中山下了雨,一颗一颗打在厂棚上,啪啦啪啦的。
我觉得这座城市就像条船,而我是没有船票的人。我手里有张北方的船票,但是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去不了。因为任何一条船都不能逆着时间往回开。
一条没有码头的船。
我终于要回到那块巴掌大的陆地上。
四
第三个小镇。
生活从来都是很难的东西。但有的人不会为此难过。放在今天,我也不会。但总有让我难过的事。
第三个小镇,是一条长长的路,走呀走呀总走不完。那也许是这七年里最好的时光了。我难过的是,这时光在我心里不自主的消散,风吹沙子一样。
为什么变成了沙子。因为沙子没有生命。
岁月也许真的会死去。
镇子里的一个朋友今年去当兵。我们喝酒,没有菜。喝完酒告别,我跨上摩托车,说再见啦。搞得好像要走的是我一样。
十月。下起了小雨。他站在雨中目送我远去。
六年前我们并肩走在放学路上,我叫他不要把双书包挂在一边肩膀上,会把身体压偏。他说,等一会儿,现在有女生。
还有夏天。
表哥会钓鱼,直到今天我还是不会。我们把钓起来的小鱼剖开,肚子里灌进火腿肠和咸肉,滴上两滴油,再把鱼塞进竹筒里。一个人生火,一个人烤。香味弥漫了我整个的童年,取出来以后才发现忘记切掉鱼头。
离家不远有座砖厂,工作起来轰轰隆隆直到半夜,还经常搞得附近的村子停电。院子里铺满了成熟的金黄的玉米,外公用摩托车灯照亮一小块院子,外婆搬来桌子,四个人坐在玉米上啃玉米。
吃完饭,在楼顶铺上竹席,一起躺在地上看星星。经常会看到流星拖着尾巴飞逝而下,我们惊奇地大叫。我埋下头许愿,表哥说,没用的。我和表哥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于是外公外婆把我们抱下去。
抱下去,夜就深了。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朦朦胧胧地起床刷牙洗脸,吃完早饭,花一块钱搭顺路的巴士去上学。放学再花一块钱买零食。通常表哥买瓜子,我买鸡爪。没走到一半路鸡爪就啃完了,于是腆着脸找表哥要瓜子吃。
2014年冬天,好些女生加我QQ。她们说了好些耳熟的名字,我还是想不起来。然后她们说,好啊,老同学都忘了。我说,没有没有,没忘。
可她们都是谁呀。
我很想知道,但是我不知道去问谁。
有时候回忆就像一片冰原。你深陷在里面,可是你害怕走不出去。
六年前走的那条路现在变的更宽了。路边的树生长的更茂盛了。路上背着书包行走的少年,也记不起同路的人了。
然后在岁月里接着老去,老去。是这样吧。
五
听到谭维维版本的《乌兰巴托的夜》,听了很久,然后我毕业了。
成都也是个好地方。
在成都听到了《滚滚红尘》,“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很想对别人说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看了好多电影,忽然想起韩寒说的,看电影是比吸毒更好的沉迷方法。看男人代入男人,看女人代入女人,看猫狗代入猫狗,看傻逼代入傻逼。
曾经也以为能把生活经营的像电影一样来的。
事实证明,这样想很正常,这样做的人,傻逼。
像我一样。
住在三环边,那地方很能勾起我幼小时北方的回忆。四周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穿廉价西服的,穿更廉价的工作服的,穿最廉价的背心的,都在这里进进出出。
城市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军工厂。
春熙路——天府广场。
我自认为那是个吓人的地方,也是个坑人的地方。
你可以想象每天在这条街上流淌的资金量有多么庞大,现代人总是这么想,和钱比起来,人太渺小了。
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比三环边上了些档次。事实上却都是一样的。
“他们做完白天的机器,夜里摇身一变,就成了灯火璀璨下的爬虫。”
女人化着浓浓的妆,男人扎着漂亮的领带。
迈着标准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我穿着一身加起来不到两百块的行头在街头游荡。和中山不一样,这里有阳光。还不一样的是,这里生活起来更累。
所以我只能游荡。
有一天突然想起北漂的朋友,中午打去电话,他正在熟睡。他没有工作。
有时候放弃并不代表人没有毅力。它也意味着,所有人在这庞大尘世的终点,都是被生活磨去激情。
谭维维在歌里唱:“我们的世界改变了什么/我们的世界期待着什么/我们的世界剩下些什么/我们的世界只剩下荒漠。”
庞大的荒漠。
我们都是沙子。为什么呢,因为沙子没有生命。
六
庞大的世界。
像一条浩浩荡荡的奔腾的河流。我们是水,是石头,是沙子,是烤熟以后才发现忘记切掉头部的鱼。
2009年夏天,我坐火车回四川。火车上有个老头一直坐在过道上的小桌子边,桌子上放着一杯茶水。他时不时扭开杯盖喝一口,再咳嗽几声。我趴在卧铺上静静地看着他,希望我长大了也能这样。
我问他在看什么。
他说:“我看哪里是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在四川,不用找。可是直到六年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类人:进不去的城,回不了的家。
对于我们这代农村人来说,改革开放也许就意味着这个。
浮躁的时代,复杂的世界。人类变成了数据,然后一点一点地,此消彼长。
我们究竟在寻找什么?
有一天我梦见了那只乌鸦。它在冰原上越飞越远,凝聚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
一个人飞了七年,没有理由。
有人来了,有人走了。我以为自己一直在寻找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我究竟寻找的是什么。
2015年。
仍旧能感到那种彻骨的黑暗,却无力再狂欢。仍旧在另一座城市里沾染罪恶,却不想再赎还。仍旧想念那些行走着奔跑着流浪着的夏天,却无心再重来。仍旧有些人联系到我,我仍旧记不起来。
七年,快要占据我如今生命里的一半。有时候我细细划分,哪些时候是童年,哪些是少年。我一想划分,过往的岁月就变成了冰原。
寒风在天地间呼啸,唱着生命的丧歌。
不管要飞多远,我们始终都在告别。忘记了一些不想忘记的,铭记了一些不想铭记的。
然后在岁月里老去,老去。是这样吧。
2015年10月16日
我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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