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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三十章

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三十章

作者: 294af09a07b2 | 来源:发表于2017-07-23 15:24 被阅读0次

    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三十章

    2015-02-18 13:0443

    三十

    梁竹青屋里的听了当家的想法,便觉得男人想事情还是比自己更深一层,当下就觉得对于男人还是要精心一分,自己才能少为一些事情熬煎。从第二天开始,就对逃难来的女子稍稍上了一份心。找出自己的衣服给逃难女子换上,尽可能叫她吃饱肚子。天下事其实就那么简单,一个饥饿的人需要的仅仅是一口饭食而已。三五天过去,逃难的女子就缓过了神,眼睛活了,脸上有了血色,一头乱咋咋的头发洗干净,穿上干净的衣服,整个还原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子的样子。偶尔咧嘴一笑,还有几分带着疲惫的妩媚。梁竹青屋里的就越发高兴,自己不必出一笔彩礼就会有了儿媳妇,在这困难的年月,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一段时间,梁竹青屋里的就把小女子的身世摸清楚了。女子叫凤儿,十二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三年过去本应当圆房时,因小她两岁的女婿身子骨还不够壮硕,公公婆婆就决定缓一年再说。这一年缓的可真不是时候,恰恰的就遇上了灾年。公公婆婆先后饿死,还不能肩起生活重担的小女婿被饿的痴痴迷迷时,昏里糊涂的说:“我去找我舅呀……”,出门就跌跌撞撞走了,剩下饿得皮包骨头的凤儿在没有任何指望的情况下也走出门去,随着逃荒的人流往前走。目标是哪里不知道,别人往哪里走她就跟着往前走。沿途见到人家已经不是在乞讨,只要是单门独户居住的人家,见门就进,看到什么能够吃进嘴里的东西就抢,你就是拿着扁担来打都不用回避,吃进嘴里再说。凤儿身单力薄,最爱吃的就是各种能够掏出来的草根,有甜的,有苦涩的,有吃下去嘴唇肿胀头晕目眩的,有叫人呕吐到翻肠倒肚的。有几回凤儿吃了一种草根就昏死过去,再清醒过来时候自己都不明白过去了多长时间。吃的时候时已经饿的不能走到村子里的傍晚,醒来时又是一个下午。过了多长时间不知道。那个时节,由于饥饿倒在路边的人很多,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人在乎。有不少的尸体任由野狗在撕咬。人们只想寻找一口能够果腹的东西活命,对于家人之外的一切已经失去了关注的想法。事实上,那时候比拼的就是一个人的机运和耐力,有一口吃食就会活命,有一个可以挣来饭食的事情去做就等于有了活命的机会。凤儿肯定的说,她把能够嚼动的所有草根都吃过。在所有的抢夺和追逐食品的打斗中,她凭借自己娇小的小孩子样子,在人们的脚下捡回了每一粒能够到手的食物渣子,每一粒原粮的颗粒。再后来她就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手里时常拿着一个小棍,对于见到的每一堆牲畜的粪便都扒拉开来细细的找寻,有时候有几粒有时候有一两粒没有消化的饲料粒,她都会收留起来,遇到水沟在水里冲一冲再吃。相对于讨饭的成功率和危险性,凤儿觉得这实在是一个绝密。遇到有舍饭的摊子,身单力薄的凤儿是不去抢的,她会静静呆在舍饭组织人吃饭的棚子门口,单单等着替他们收拾锅碗,同时把锅边沿剩余的饭渣都舔进嘴里。遇到打斗抢夺的事,一旦当事双方处于追打之中,抛洒出的东西就是凤儿最好的收获。第一选择不是装进口袋,而是直接送进嘴里。那时节没有人有结余,也许你口袋里剩余的一口饭食就是另一场争斗的诱因。剩余的时间都是随着逃难的人流往前走,走的过程中凤儿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一堆堆没有散开的牲畜粪便。听着凤儿讲着自己一路的遭遇,梁竹青女人的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流。

    “你一个女孩子家,就不害怕么?”梁竹青女人说。

    “没有啥害怕的。有一口饭就能活人,没有这一口饭就会没有命。路上的人都明白这一点。也许自己明天就会变成路边的一具尸首,今天的目标就是一口能熬到明天的吃食。明天没有了就会随时倒在路边,大家都一样,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凤儿长长的“唉”了一声说:“有一个人实在是饿极了,冲上去掀开店里的蒸笼抢出两个包子就往嘴里塞,还没有塞进去,伙计追上去就是一板凳。当这个人倒在血泊中时,嘴里的包子还没有吃进去,倒地的那一瞬间那个包子又弹出来,被冲过来的野狗叼去了。”

    “那你咋不去找自己的家人?”

    “听说父母亲没有自己的家园,靠给人家做活过活。实在养不起自己的娃娃,就把女儿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哪里还有家人?”回答者梁竹青女人的问话,凤儿就有些难过,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梁竹青女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不管人间遭遇着什么灾难,太阳按照自己的脚步总是一成不变的起起落落。清风月朗也罢,风调雨顺也好,太阳真的就像自管自的那样超脱或者漠然。凭借着母亲交给梁竹青养老送终的两件家传首饰换来的粮食,梁竹青家里兑兑诺诺过着日子,虽然清汤寡水,却没有要饿死人的危险,梁竹青的女人就有了底气。太阳升起到足以叫院子温暖的时候,梁竹青女人扶着凤儿到院子里晒太阳。晒着太阳凤儿就哭了,梁竹青女人就有些着急:“咋啦咋啦?哪儿又不对劲了?”

    风儿哭着说:“我好想把你叫妈。我叫你一声妈行不?”

    慌得梁竹青女人说:“行行,行么,你就叫我妈,我就是你妈。你只管叫。”

    “你不会是叫我走里吧?”凤儿可怜兮兮抽泣着说。

    “没有没有。你就好好呆着,从今起你就是我们一家人了,没有人叫你走的。”

    “这年月我咋能给你家添一张嘴?”凤儿说这反倒放声大哭起来。

    梁竹青女人站起身两手扶着凤儿两腮抬起她的头,眼睛定定看着凤儿,直到对方停住了哭泣惊异的看着梁竹青女人时,梁竹青女人开口说:“我叫你留下,叫你做我的儿媳妇。你愿意么?”

    凤儿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期期艾艾的说:“你不嫌弃我是逃荒的?你不嫌弃我是童养媳么?”

    梁竹青女人并不说话,只是直盯盯的瞅着凤儿,慢慢的摇一摇头。

    凤儿“扑通”跪下身子就磕头,然后又觉得不对,就站起身拉着梁竹青女人坐在她刚刚坐的石头上,正正经经的给梁竹青女人磕了三个头。风儿说:“妈,你就是我妈了。妈,从今起,你只要把我当自家人,家里的一切活路你都不用操心的,你就单单等着我伺候你老人家。”说着话就站起身来拉起扫帚扫院子,扫门口的道路,然后就拾起扁担要去挑水。梁竹青女人拦都拦不住,只叮咛不要挣坏了身子,也就任由风儿去了。从那一天开始,梁竹青回到家里就觉得莫名其妙的有了活力和生气。梁竹青父母亲炕上被收拾的停停当当,锅里的饭食就添加进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那是风儿对各种草根的认识和掌握。梁竹青女人在家里反倒成了多余的人一样,看着凤儿忙前忙后的样子,把艰苦的生计调理的有板有眼,梁竹青两口子是喜上眉梢。茂盛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变化,端着饭碗,盯着出出进进的凤儿,再看看父母的脸色,就觉得这个家就已经接纳了这个女人。趁着凤儿到院子里忙活,梁竹青女人就问茂盛:“你看这女娃咋样?”茂盛回答:“勤快有眼色,活也干得好。”

    梁竹青女人说:“叫她给你做女人,咋样?”

    茂盛挠挠头回答:“人家愿意不?”

    “你愿意不?”

    “我有啥不愿意的?人家倩倩个娃……”,后面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十天半个月过去,梁竹青把院子西厢里的厦子房收拾出来,给族里的长者知乎一声就给儿子茂盛圆了房。那年月有关家庭的组合极其简单,没有人家着意去操办。能活命就是功德,谁还会计较那么多的礼数。

    凤儿进了这个家,就像给这一个家庭装上了一部发动机。家里的活路一个人全包,地里的活路也基本不用在作场里忙碌的梁竹青父子操心。到后来,拉起牲畜犁地,操起木锨扬场,扛上䦆头挖柴火,收拾完锅上的事就给爷爷婆婆去烧炕,样样事情都不耽搁。相比之下,梁竹青女人就有些唯唯诺诺。但凤儿并不计较,家里家外一手操持,一样事情都没有拉下。户族里谁家有事不请自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没有说事多事少,总见她在不停脚的忙碌。时间久了,凤儿在这样的场合就自然成了总管人物。但到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别人都去吃饭的时候,凤儿却选择把所有孩子们吃剩的菜和一小块一小块的馍馍收集到一起,消消停停的吃完,正经的桌子是不坐的。多少次有人劝她上桌子吃饭,她只是说:“这些够了,不吃糟蹋了”,依然如故。后来就没有人再去劝说了,知道再说也没有用。

    凤儿一生生了十个娃,病病灾灾有两个娃不在了,其他八个儿女都被她抚养成人。到老年时,凤儿的腿已经是严重的风湿病,就常常见她拄着一根寸许粗细的棍子依然在忙碌。六十几年后,梁靖云儿子梁泾渭教授在女儿梁思云陪同下回故乡养老时,梁思云完完整整的倾听了凤儿的故事。如果不是梁思云的执着和真诚,凤儿的故事就永远的消失在了云烟袅袅的历史里。

    六十多年后的一个凉爽的午后。知道已经风烛残年的凤儿抽了一辈子烟,梁思云就特意拿了几包当时很是流行的红塔山烟。凤儿的孩子们都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去了,宽阔的院子了,一架浓密的葡萄藤肆意的蔓延开来,遮了大大地一块阴凉。田野上吹来暖洋洋的微风,捎带来庄稼成熟的味道。梁思云拆开香烟的封条,并不熟练的抽出一支递给凤儿,点上火柴。凤儿已经萎缩成一米五左右的个头,缩在一部藤椅里就像一只老年的猴子。满头的银丝散漫无序的覆盖在头上肩上,在微风里丝丝飘逸着。凤儿对梁思云说,这些话儿一辈子都没有给人说过,再不说就进了棺材了。我是活不了多少日子啦。你是有学识的人,想必不会笑话我的那些事情。活人不易呀。老人的话匣子拉开,眼睛就不再看任何东西。目光投射向远远的山岭,或者还要越过更远的山岭去探寻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探寻,她只是在茫茫的天际去追寻自己遥远的过往。

    十二岁上父亲拉着凤儿的手进了蒋家,第二年蒋家眼见凤儿的身子骨已经圆润起来,就急乎乎给儿子和凤儿圆了房,盼望着儿子早早能够生个孙子好传后。一年过去没有音讯,蒋家两口子就有些着急。择一日婆婆领着刚刚十三岁的媳妇到娘娘庙去上香,祈求娘娘送子给蒋家传递香火。磕下头去还没有抬起头,就听见一阵杂乱的牲畜蹄声和厉声的吆喝,伴随着几声枪响。很快,所有庙会上的人都被圈在院子里,院子中间放了一个筛子。有人吆喝:“还要大爷挨个搜么?”就见有人上前掏出身上的钱财,掏完后就站到另一边等待放行。队列中走出两个土匪,对已经掏出钱财的人搜身。有人手腕上有金银玉石镯子被撸下来,有人有玛瑙旱烟袋嘴子也被拔下来,有人身上穿的好衣服也被扒下来,所有东西很快堆成一座小山。土匪令人把所有东西打成包架上牲畜准备走时,就见一个小头目对骑在马上的大头目小声耳语,对着人群指指戳戳。大头目一脸淫邪的笑,点点头催马出了院子。小头目领人走向人群,拉出凤儿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妇女,任凭她们嘶叫扭缠就捆起来架上了马背。婆婆上前拉拽时,被一阵枪托乱砸昏死过去。

    在土匪深山里的营寨里,眼见另一名被掠的年轻妇女被土匪们挨着个的糟蹋,起初还在挣扎,后来就没有了声息。一团破旧的被褥上,躺着赤条条的女人,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人在她的身上做乐,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愿意,是不是还能够承受,是不是还活着。有人在她身边放上一碗饭,起初饿急时她还能够扒拉上几口。到后来就是不停的干呕,呕到最后两个眼珠子就瞪得圆溜溜的背过气去。她总共没有活出半年时间,下身腐烂变臭,嘴里呼出的气也是浓臭的。到后来就被抬到山后枣树林子里去了。凤儿是给土匪头子留下的。对男女之事有一定了解,但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场景的凤儿完全傻了。蹲坐在山洞一角,两手抱着双臂,两只膝盖不停地发抖,一股热流就流出来湿了裤子。土匪头子是在酒醉之后回到他的洞穴的。看见凤儿就笑:“还是个雏儿?哈哈哈哈。。。。。”。上来就拉起凤儿。看见凤儿湿了的裤子和全身哆嗦的样子,外号黑脑袋的土匪头子就明白凤儿的胆怯。三下两下扒拉下风儿的衣裤,叫人端来热水把凤儿冲洗一遍,就搂着凤儿睡了。凤儿一动都不敢动,惊吓的像一只小鸟,总怕这个瘟神一睁眼就会要了她的命。后来,凤儿就成了黑脑袋的女人。黑脑袋没有虐待凤儿,但却是百般的戏弄她,就想戏弄一只关在笼子中的小鸟。黑脑袋从来不许凤儿穿衣服,不管是伺候他抽烟还是陪他睡觉,在他面前都不许凤儿穿戴一丝一线。或许有一年光景,凤儿实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山上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山下到处都是饥荒,土匪的日子也不好过起来。二头目在一次酒后拔出攮子就插进了黑脑袋的前胸。眼见着黑脑袋瘫软在地,二头目自然就成了当家的。黑脑袋积攒在洞中的财宝拿出来分给大家,然后揪着头发拉出凤儿说:“这个,从今个起也是大家的了。”众土匪就起哄呼哨。从此,凤儿就成了随她一起来的那位年轻妇女的角色。凤儿不敢说话,只有默默承受这一切。再后来,山上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官府清剿,财路断绝,甚至吃的都困难起来。凤儿说:“饥饿是毒蛇,能够吞食所有的羞耻。”凤儿被留在洞底深处,有人带着一只馒头或者一个窝头来,凤儿一边咬着馒头或窝头,一边任凭土匪在自己的身上作乐。这些事情在那个时候,已经完全不是事情,就像是在扫一扫院子,摘一把韭菜一样简单。

    终于有一天,出去的土匪都没有回来。看家的土匪一个个出去探寻情况,也没有回来。直到洞里剩下凤儿一个人。凤儿搜遍了所有的地方,再也没有找到一点吃的东西。在确信洞里洞外没有人监视的时候,凤儿爬出山洞。荒郊野外,只听寒风在呼啸,茅草飞舞,远近没有一个活物。凤儿知道,自己再不离开这个地方就只有饿死。反身回到洞中,找到几件可以御寒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袱。凤儿不知道在经过了多长时间之后又回到了饥荒中的人间。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凤儿只有一个愿望,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就行。再后来,凤儿就碰上了逃难的人流。在逃难的人流里,凤儿渐渐就学会了自己的求生之路。当人们说,在同官县的街市上听有人说,陈炉镇人生生世世以陶瓷为业,家家日子过得很富足时,就毫不犹豫就来到了小镇。后来听人说,对逃难的人群说陈炉镇上能活人的那个人就是县知事。

    年迈的凤儿说着这些陈年的充满血泪的故事时,几乎没有任何痛苦和喜乐的情感表示出来,就好像她叙述的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一个属于别人的遥远的传说。说道她到陈炉小镇时,历经沧桑的老人竟然歪斜着一头白发,静静的睡着了。

    梁思云一动都不敢动。她不想打断一个春春暮年历经人世间巨大痛苦的老人的回忆,也许这是这位老人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对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全面的追忆。她不敢弄出丝毫的响动,不敢在老人的陈述里流露出自己一丝一毫的情感,不管是同情还是叹息。她知道,此时此刻的老人,早已经不再在乎人心的丑恶与羞辱,老人完全在陈述一个有关吃饭与活命的故事。岁月推移,许多东西都不会在生活中存在,但经历过或者已经消失的东西却会永远伴随着老一代人的生命到终了。梁思云不能动,她静静的守候在老人的身旁,生怕打搅了这个活化石一样刚强的存在过的老人的睡眠。如果可能,梁思云愿意叫这个老人永远这样沉沉的睡着,再也不让她有机会回忆起那些过往的事情。有了老人对于生活的思考,有了当年的凤儿用自己一生身体力行的生活哲学,就注定了她的家庭的和睦与富裕,有了她的子女人生的正直与坚强。梁思云在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这是她平生抽的第一支烟。父亲梁泾渭在女儿出生的时候,想到自己的父亲梁靖云的一生,就毫不犹豫的给自己的女儿起名思云,在女儿的名字中着意加入对父亲的纪念。这在东方文化了是应当忌讳的事情,但在受到现代教育的梁泾渭来说,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好的纪念自己的父亲。梁思云知道父亲的用意,一生都在轻轻呼唤自己名字的同时,慢慢的回味有关爷爷那一辈人的故事。

    “你也会抽烟?”颤颤巍巍的一句话,吓了沉思中的梁思云一跳。老人已经醒来了,眼睛也已经回到现实之中,浑浊之中有一丝亮晶晶的刚强的光。

    “刚刚学的。过去不抽的。”

    “我的故事有些脏吧?”老人笑吟吟的问到。梁思云知道,她应当说自己过去是会抽烟的,不是因为听了老人的故事有了心理上的波澜才抽的。她知道在这些方面自己是幼稚的,不会掩饰的。梁思云打算直说:“是您经历的过去吓到了我。”

    “没有啥。不要在乎。过去了就过去了。人就一辈子,该走的路都要走过去。如果停下就是死,谁还会考虑走与不走的问题?”老人已经没有牙齿的嘴咕嘟着说。

    梁思云什么都没有再说。她觉得,在老人面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掏出自己包中的梳子,开始给老人梳理满头的白发。老人的白发是硬朗的,一根根都很粗壮,握起来还有一小把。梳好以后,梁思云给老人把头发盘起来,又在自己头上拔下一只漂亮的咖啡色的发卡给老人把头发固定好。然后回屋拿出一面镜子让老人看镜子中的自己。凤儿笑得像一个小女孩,害羞的说:“你把我弄成个老妖精了。”从老人害羞的笑里,丝毫也没有那段故事中的痕迹,有的只是当年那个十二岁当了童养媳的小凤儿纯真的模样。看着老人开心的样子,梁思云喉部咕咚一下好像吞下了一个东西,心里原本沉甸甸东西就更加的有了分量。之后,就清浊分离,浊的部分一直向下,轻的东西就越发的明晰起来。一股力量在她的心中渐渐地升腾起来,使她更加的明确了自己的思路。

    有关民国十八年年馑时,同官人还有凤儿都记得一个人,这就是当时国民政府的县长白如琳。民国十八年夏,白如琳来同官上任。那时,同官已是哀鸿遍野,饿殍举目可见。白如琳一面派雷炎堃等人两次赴省请求救济款,一面开设粥场,亲自掌勺舍饭。但求得账款少得可怜,饥民嗷嗷待哺,使新任县长白如琳心如火燎。他一面在地方组织募捐,一面带领地方绅士逢集过会沿街逐摊点募集。卖菜的给菜,卖粮的给粮,卖油的给油,多少生熟不论。凑集来的食品,全部送粥场,用在舍饭锅上。 县城东街贫民王福生.早年丧妻,父子二人过活,无产无业,住在城隍庙里,靠替人卖物挣几个小钱糊口。遭年馑,卖家具的多,买家具的少。他从早跑到黑,连自己的嘴也混不住。他的儿子王汇儿是个残废,两条腿又短又弯,脚尖对着走路,街上无人叫他名字,而是送一外号“拐拐娃”。老王养活不起儿子,汇儿只好流浪街头,到食堂抹桌子吃剩饭。一次集会上,王汇儿沿街游转,寻找个讨吃的去处。忽然脚下一绊,他低头一瞧是一个布包,捡起一看,是十几块银元。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布包高声喊道:“谁的钱!”“谁丢了钱!”半晌无人应声。这时,白如琳带绅士正在沿街为饥民凑集食品走了过来。汇儿见无失主认领,便上前拦住白如琳,说:“我拾了这些钱,喊失主无人应声,我交给县长,你给灾民买粮吃。”白县长双手接过了钱,十分感动。他一手拿着钱,一手拉着汇儿,当众演讲,表扬他拾金不昧交官救灾的美德,要大众以他为楷模,济危救难。随后,白如琳又拉着汇儿的手,一同到照相馆,合照了一张六寸相,令洗多张。又自撰一序言,用四六排句,一韵写成,命县府书吏用楷书写于相片背面,报省府一张,在县府门前出布告张贴一张,给县内各区公所送一张,令其张贴布告,广为宣传。县属机关各送一张,令其宣传,教育民众,自留一张,挂在办公室。号召民众树立美德, 互帮互助,济难扶危,共度灾年。

    当年腊月下旬,年关将近,同官街上仍有许多流浪饥民无法安置。饥民沿街讨要,穷人家没啥给,富人家要不来。白见状十分忧虑,左思右想没个办法。一日,忽心生一计,一面急召士绅聚来,一面着衙役上街集合流浪饥民在县府门外等侯。绅士们到来后,他说明自己想法,便和士绅流民一同上街沿街讨饭去了。县长为乞丐之首,乃古今少有,许多人跟着围观,见白如琳和绅士们在前,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叫化子,沿街各店铺一家一家登门讨要。街上的店铺和一些富裕之家,平时见了叫化子,吹胡子瞪眼,打发伙计往外掀。今见县长在前,张口讨要,个个都换了脸谱,笑容可鞠,低头哈腰,不仅没有一家拒绝,而且都给的特别多。跟着白县长的衙役们,抬着几只大筐子,馍、菜、饭、钱,给啥要啥,一时便是几十大筐。同官县城,南北不过一里,一晌工夫,就都转遍了。白县长度量着讨来的东西,足够这群乞丐过年了,便叫绅士们监督,由衙役们一样一样平均分给所有的乞丐,不许扣留。就这样,流浪在同官街头的饥民,度过了年关。第二年春,白如琳将募捐来的救灾款,抽出一部分搞以工代账,用作修筑北关至金锁关的道路。饥民可充民工,每人每天发给工资一串麻钱。就这样,许多饥民又度过了春荒。

    白如琳任同官县长时,早晨起得很早,常到城外去散步。 深冬的一天早晨,天刚麻麻亮,他带着卫士三娃到西门外散步,见方泉担水的人很多,便信步走了过去。忽然,见人群中有一十三四岁的小孩正在泉边吊水。隆冬季节,滴水成冰,泉边很滑。小孩子力气小,一桶水没吊上来,脚下一滑,几乎栽倒。白见状心头一惊,三两步走了过去,抓住扁担问:“你家的大人呢,怎么叫你来担水?”小孩并不认得县长,先是一愣,接着便如实回答说: “我是贵林通商号的学徒,掌柜和把式都不担水,担水是分给我的差使。”

    “我替你担!”白如琳气愤地说着从孩子手中夺过了水担。

    卫士三娃见县长要替人担水,赶紧跑过来抓住扁担说: “我担!”白如琳不许,自己一桶一桶吊上来,便喊小孩前边引路。小孩被这个举动弄得没名其妙,站在一旁发呆,忽听见叫引路,赶忙跑过来走在前边。

    白县长担着水,跟着孩子,穿过水道巷,来到贵林通商号大门前。孩子推开大门。白如琳但这谁就进了门,高声喊道:“白如琳给你担水回来了!”

    掌柜还没起床,听说县长给商号担水,吓得“妈呀”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胡乱穿上衣服,提着裤子飞跑出来,扑通跪在县长面前,嘴里不停地说:“小人担当不起!”“小人担当不起!”“请大老爷训示!”

    白如琳叫掌柜站起来说话。掌柜爬起来,边勒裤带,边吩咐下人:“看座,烧茶!”白如琳说:“不必,不必!”便坐下来对掌柜说:“你自己也有孩子,你一定很爱他,不会让他这个年龄去干这种活。旁人家的孩子在你的商号学生意,你对他应和你的孩子一样,不能虐待。再说,天寒地冻,小孩子身单力薄,出了事故,你能打得起这场人命官司吗?”

    “都怪我!都怪我!”掌柜赶忙认错,并说:“明天我亲自担水。”

    县长担水,当天传遍县城。第二天,全城没有一个商号作坊再让小学徒担水了。

    民国时有个规矩,军队驻在那里,军粮、马料均由当地政府供应。同官地瘠民穷,物产不丰,供应常发生困难。驻军供给处的军官,经常贪污或偷卖军粮马料,又反说供应数量不足,强迫地方追加供应。地方无奈,反复摊派,地方民众叫苦不迭。国民一军米文和师驻同官,驻军马厩设在南街二公馆,常常喊马料不足,要地方增供。白如琳背后打听,耳闻马夫经常偷卖马料,便决计亲去马厩查看。

    白带着卫士三娃来到马厩,马佚不认识县长,但见此人气度不凡,身后还跟一马弁,便小心接待。

    “你叫啥?”白如琳问马佚。

    “石狗子”“狗”字说的又重又长。

    “你骂人!”白如琳左右开弓,打了马夫两个耳光。

    其他马夫见来人发了火,赶忙上来解围说:“他姓石,名字叫狗子!”“误会,误会!”白连连点头,表示歉意。接着又问道:

    “一匹马一天能吃多少料?”

    “四斤”马佚们异口同声回答。

    “马喂过硬料吗?

    “还没有”

    “好,取四斤硬料来。”

    马佚取一只料斗,秤好四斤硬料,交给自如琳。

    “今天当面试验!”白说着将料斗放在一匹高头大马嘴边,那匹马便不客气地大嚼起来。白如琳同马夫们站在槽边观看,直等到马吃饱,停了嘴,提出料斗,用秤一秤,还剩下二斤。马佚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

    白如琳槽头点过马数,然后把马夫们叫到一起,说道: “我告诉粮台,从明天起,每匹马每天供硬料二斤,马还必须喂好,不能掉膘。否则,拿你们是问!”马夫们齐声应道:“是!”白拂袖而去。从此以后,军马供料减少,也再没人喊叫马料不足,同官群众的负担也减轻了不少。

    民国十九年初,米文和师奉命移防河南。开拔前一天,师部副官通知白如琳准备一百头驮畜支军差,自满口答应。晚上,白派衙役佘玉龙等人到城附近各村给农民打招呼,说军队明天要开差,赶快把驮畜赶到远处村子藏起来。农民得到消息,连夜都把驮畜赶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师部副官在县府十字口碰见白,问他牲口齐备否?白说:“我昨晚派人出去找了一夜,也没找下驮畜。同官是山区,地僻民穷,养驮畜者本来就少,前几次军队要的差畜,不是支过站,就是把牲口卖了,很少有送回来的。老百姓很穷,再也买不起驮畜,让我那里去找!” 副官听了,大动肝火,一把抓住白如琳的衣领,要拉白县长去见师长。白也大怒,一拳将副官打得倒退了几步,厉声说道:“你不要欺负我这个小县长,我也当过军队营团长、军参谋处长。见见师长有什么了不起!”二人来见米师长。米知白如琳是自己上司省主席宋哲元的亲信,不敢得罪,即下令免除畜差,所有行李由官兵自带,开拔而去。米师离开同官时,白如琳到南关送行,见军队强拉农民的驮骡,驮着行李还骑着人。回到县府,他立即召集各区区长来县开会,谈及所见,必须有个对策。会上,他提议各区买几头小毛驴,集中养在县府,以备军差。毛驴力小,驮了行李就不能骑人,军队嫌驴小,出县境必然退回,可以避免不还差畜。采取这个办法后,果然不出白县长所料,差畜损失大大减少,同官百姓因此又减轻了不少负担.

    白如琳常去乡下体察民情,一次去陈炉,走到穆家庄,见路上一伙行人中,前边有两个穿着古怪的女人,身背麻鞭,鞭梢还系块红布。白如琳不知原委,便问身后衙役道:

    “这是干啥的?”

    “回老爷,是乡村的‘活神’(巫婆),村里人请来发神看病。”衙役还告诉白县长:“前边那个长得好的女人就是‘活神’,外号‘十八红’,作风不正,专以跳神骗人。跟着她的那个女人是陪角,老百姓叫‘会首’。”

    白如琳一听说是骗人的“活神”,便吩咐衙役叫过来。

    两个巫婆听说县大老爷传唤,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战兢兢来到县长跟前,赶忙跪下磕头。白如琳喝令站起来回话,巫婆慌忙起来,垂首站在一边。

    白如琳问巫婆,如何跳神看病,并要她就地表演。巫婆着忙,哭丧着脸说:“不敢,不敢!那都是骗人的把戏,挣几个钱罢了。今后再也不干了!”

    自如琳说:“那好,我带你二人进城,逢集会在大街上给民众讲说你是如何骗人的,照办则饶你无罪!

    巫婆害怕治罪,便乖乖听从吩咐。在城里集会上,当众讲说她是怎样装神弄鬼,骗取财物的,使不少人受到了教育。此后,“十八红”消声匿迹,再也不敢装神弄鬼给人看病了。

    同官街上,常有一些年轻人衣冠不整,敞胸露怀,拖啦着鞋在街上转游。白如琳认为,此辈多系不务正业胸无大志无所事事之徒,不纠此风,同民何以振奋。因此,他除严格要求公职人员外,出门只要碰见这种情况,便不放过,立地喝住,严肃训示。

    杨家砭的杨初举结婚后,媳妇娘家送来大红花裹肚,杨便穿戴起来,故意不扣衫子钮扣,露出胸腹穿街游走,让人观看。走到北关,正撞上白县长,当街喝住问:“为什

    么不扣扣子?”

    “太热,为凉快。”杨满不在乎地回答。

    “嫌热,就不该穿又大又厚的裹肚!”白如琳态度严肃,语气咄础逼人。杨无言以对,低头垂手而立。白又训斥道:

    “年轻人,要稳厚,不要把心思都用在吃穿玩乐上!想卖弄自己?这儿人太少,你站在这,我去叫人,都来看你这好小伙子!”

    杨自知缺理,赶紧扣上钮子说:“以后不再这样了”白才放他走去。

    公务员郑多歪戴帽子上街,被白县长看见,大街上拦问。郑编谎说:“回县长,头疼才扎过针,用帽子护针眼,怕着风。”白笑了笑,放他走了。从此,人们上街,都要先整衣冠,穿戴整齐才敢出门。

    顾宏棋有个孩子,不安分守己,顾多次管教无效,便以忤逆不孝告到县府。白如琳着人将其子拘至县府,随时教训,让其反省悔过。时过数日,顾妻疼子,又着人保释。白即开庭,当着其父母面说:“令衙役责打几下,促其悔改。”顾妻又啼哭不止,只打了一下,便将其赦免,当庭训教后放回。这孩子受了教训,回去后痛改前非,顾宏棋夫妇非常高兴。

    白县长管这些琐碎小事,在群众中产生了良好影响。老百姓称赞说:“白县长管这些事,管的好。小事不小啊!”

    白如琳是冯玉祥将军的部下。冯将军从苏联回国后,对其部下灌输了许多进步思想。白县长的作为,其影响是一个重要原因。平时,在处理案件中,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与一般人不同,受到一些人的非议。

    李才娃栽了一片烟叶。一天早上,他担粪上地,见烟叶被人偷了,便顺脚印赶进城来。追至大街十字口,见虎头村的屈仲举提一笼新鲜烟叶,认定是偷了他的,便破口大骂,急步上前,抓住就打。边打边骂道:“我今个卸了你的贼腿!”正巧,白县长碰到面前,便喝令“住手”,上前问明原委,就地为他们裁决。

    白见李才娃红光满面,屈仲举面黄饥瘦,对屈顿生同情之心。他问屈仲举:“为啥偷人家的烟?”

    “我几天都没吃饭,饿得受不了,偷些烟卖了换馍吃!”

    白县长听了,长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古人云:‘饥寒生盗贼’,此言不假!”接着又对屈说:“你偷人不对,把烟还给人家。”李才娃一听,顺势先夺过了烟笼。白如琳见状,狠狠瞪了李才娃一眼,说道:“你看他还不可怜!还打人,还要卸人家的腿!我都不敢卸人的腿,你这么残火!”

    李才娃吓得不敢做声,低头站在一边。白县长气仍未消,喝叫卫士三娃,“你把这东西给我搬倒打,看他疼不疼!”

    三娃上去一把抓住李才娃,扬拳要打。李才娃赶紧求饶: “县长,这事怪我;不该打人,下次不敢了!”

    “放了他。”白接着说道:“烟你拿回去,但你得给他买几个馍。”

    李才娃唯唯听命。白县长离去。一场窃案,就此完结。老百姓对处理结果议论纷纷,看法各异。对与不对,今人自有公论。但事隔50年,今在世老人谈起,仍记忆犹新。

    凤儿就是逃荒到同官县,在县城的街道上见到县长白如琳时,听到陈炉镇上好活人,才一路挣扎着来到了小镇,在晕倒路边的情况下碰见了后来的公公和丈夫。

    穆琴已经去世了多年了。要理清穆琴的经历和情感历程,梁泾渭多方面访问了许多人,最后勉强拼凑出了故事的主要情节,从而给穆琴这个时代的先锋人物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交代。但当这个人物的全貌和经历勾勒清楚的时候,梁泾渭深深的一声叹息,算是对这个人一生经历的一种评价。其实,从情感上讲,梁泾渭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想当年自己也是不落伍的时代宠儿,有父亲的支持自己漂洋过海到欧洲去寻找真理,走的是和穆琴一样的路子。但在后来的风风雨雨之中,这些当年的荣光并没有带来人生的辉煌,而是一种况味十足的坚守和忍耐,这一声叹息怎么能够描述这种深深的失落。但作为同时代的人,梁泾渭觉得自己能够从即将远去的历史沉积中把一个有追求的人打捞出来,这也算是对一个真正的有经历的人的负责态度。

    穆琴在这一条路上已经走过许多回了,应当说这一条路上的情况她都烂熟于心了。多年养成的习惯,对于自己经历过的环境的认识和记忆都是明确而警觉的。第一回走这条路时正是陈炉镇上闹红枪会的时候,她知道父亲在领导着一支队伍,但她没有回家的时间,也不可能叫家里人知道她在西安城里的事情,哪怕是一丁点。读书成就了自己,但读书又是父母亲少了一个听话的闺女。当一种思想成了一代年轻人的梦想,就会象春草一样萌发起来。多少年以后,穆琴才知道,早在她奔波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同官县党的特别支部已经建立起来。但在那个年代的那种特殊情况下,各个组织之间组织与个人之间都是单线联系,缺了这个环节相互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当穆琴往来穿行在西安与渭北黄土高原之间的时候,心里涌动的是一种挑战与拼搏的激情,但用她的眼光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发现,她和她的同志们都是在向这个世界宣战。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不是贫穷与落后,就是来自相对势力的追踪与迫害。身边许多过去称为同志的人都不在了。有的是身份暴露惨遭杀害,有的是在暂时看不到光明情况下选择了退出和变节,有的就直接站到了对手的阵营享受当下就能够拥有的光彩与富足。理想或者梦想是否深深地植根于一个人的心灵,决定了他对于形势的判断和在过程之中的耐力。这耐力是政治上的坚定性和困难世界的承受能力的综合。

    穆琴感到自己已经远远的超越了这个阶段。她是在为一种理想的事业而奋斗和付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如果自己这一生不能够实现理想,那就做一名为事业为理想的努力者奋斗者甚至是牺牲者。在一种旧的体制之中浸淫时间长了,浑浑噩噩按照一种惯性去生活也未尝不可,但当世界在你的眼前展现出了她更加精彩的另一面,你当下就觉得再混迹于旧的体制之中是何等的痛苦和不适。你甚至开始怀疑以前你是否真正的生活过,已经过去的日子是怎么一路过来的。自从接受了这种思想走进了这个组织,穆琴感觉自己确实是站在一个高地上看待生活,甚至是站在一个高空在俯视生活。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有多少人曾经的思考过自己的生活,甚至能够探索的尝试的去寻找另一种生活状态。穆琴觉得,如果没有人去给你开启一扇门,让你接受一种崭新的阳光的照耀与滋润,也许你终其一生都没有觉醒的时候,都没有反思与批判的过程。父亲跟着历史的潮流往前走,送子女到西安城上新学,这已经给自己的子女打开也一道通往新时代的窗户,叫穆琴和哥哥走在了新生活的前头。但有这些还不够。没有一种全新的思想去引领和导航,仅凭自己思想里的自我觉悟,永远达不到一种质的飞跃的结论。也许享受一回新世界的阳光,就又随着惯性回到不能改变的旧体制之中,泱泱的去走早已经确定好的路子,最多是在忙忙碌碌之余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此而已。但今天是不同的,自己已然站在长空之中在俯视审视批判过去的生活,唯一的选择就是按照已经选择的路子坚定的走下去。如果自己不能去全身心的享受还在理想之中的新世界的阳光,那就注定自己会在奔向新世界的路途上去努力和畅想。最后哪怕迎接自己的是牺牲,也在所不辞。理想总是伴随着努力和斗争,这个过程常常是血淋淋的牺牲。这牺牲作为战斗是一种代价,作为思想则是一种唤醒和震动。

    交通线是从黄堡梁上经由陈炉镇到哭泉上南梁。从黄堡梁上来交接的人就是陈炉的韩老二。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但他家里的住址穆琴都能够想象的出来。但她不能问他不能说,纪律是决定成败的基础。当穆琴站在石板沟梁上回望全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的样子。整个镇上的景象尽收眼底,遥遥相对地就是西堡子。星罗棋布的窑场上炉火熊熊,西堡子里有些人家的灯火还亮着。镇上人家晚上九点喝完汤不久就睡了,很少有超过十点的。此时此刻,爷爷奶奶在做什么?父亲母亲在睡梦中吗?他们知道孙女或女儿在西安城里读书,也许已经早早入睡。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们的孙女或女儿此时就站在镇子的最高处,不能认同身边的乡亲,也不能打问家里的情况,更不能够稍稍拐个弯走到自家门口敲开月下门,给亲人请安问好。她的名字是爷爷亲自起的。爷爷说,一个人不需要完完全全的透亮,但是一定要通窍。实人和浑人没有区别,不懂人情世故,一辈子念叨的都是自己的利益。通窍的人是有情有义的人,懂得善恶,有担当有张力,有眼界有耐性。穆琴就是要做这样一个人。只是,你的孙女已经走得很远了,远的您老人家想都想不到,远到不是叫您放心而是叫您担心。甚至在她所选定的道路上,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之间没有了,永远的消失了。这种消失不同于失去生命,甚至是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就完全地不留任何痕迹的消失,连尸骨都会找寻不到。亲人们,不管你们此时此刻是否在睡梦之中,我祝愿你们都有一个好梦。你们的孙女和女儿会想你们一样,好好的选择自己的生活。虽然有些事情你们不会理解,甚至没有时日叫你们去充分的理解,相信你们给我身上充满的血液里有你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只是,我已经站在遥远的天际在向你们作别。不管今生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和结局,都请你们安心,你的后人不会叫你们丢脸,如果可能,她会叫你们骄傲得欢呼。穆琴想到这里,心里就有几分落寞。自己和同志们从事的这一份前无古人的事业,也许在爷爷奶奶甚至父亲母亲这一辈子的人都没有办法看到,更有可能的是在这期间他们还会经受自己最不愿意经历的生离死别。这样虽然太过残酷,但这都在情理之中。如果是这样,孙女和女儿就有憾与你们了。生不能奉养,也许百年后都不能相送,这也许就是这个时代决定的我们彼此的命运。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眼睛模糊之中,就见星星点点的炉火在跳跃,在升腾,在相互碰撞。穆琴在后来父亲不在的日子里经过小镇时就有了新的异样的思想。自小进入西安城里读书的穆琴对于家乡的记忆永远是模糊的。相比于西安城,小镇是那样的偏僻和闭塞,除了生生世世迎来铃声阵阵的驮队的陶瓷业,几乎找不出与真正的都市里的相同之处。芸芸涌涌来来往往,除了收时种时的农忙,几乎所有的时间精力都在陶瓷生产销售上。多少代人过去,日子还是千年前的样子,一样的忙碌加上一样的贫穷。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但人们依然如故的陶醉于其中,没有人思考为什么日子总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贫穷这样的没有改变,唱着小曲吃一碗捞面就是神仙一样的生活。一辈子传一辈子,日子就是背着日头过日子。阶级,是多么神奇的一架显微镜,只要往眼睛上一放,任何人都能够对眼前的这个世界做出新的崭新的评判。透过阶级分析这架机器我们透视出了这个世界的不平等,也透视出了这种不平等产生的原因。阶级和剥削是新世纪里思想界最闪耀的星星,一下子叫人透心彻骨的清亮起来。以前的忙忙碌碌,以前的普遍的贫穷和郁闷,在经过阶级与剥削这个透视机器以后,所有思想变得清亮起来的人都有了一种明确的选择,积极投身一桩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业,就是通过革命推翻一个旧世界,从而建立一个崭新的人人平等的没有阶级没有剥削的新世界。扫除人间一切的不平等,扫除人间一切的丑恶和贫穷,建立一个就像圣经里描述的完全平等的世界。所不同的是,圣经里的世界是通过信徒们的信念和个人的行为去转变这个世界,我们却是通过团结的凝聚的有力的斗争去作为的。宗教产生这么多年,化度众生许许多多,但还是太慢太没有目标和希望。相比于阶级和剥削理论的产生与影响力,一个是教育读书人如何做人做事,一个干干脆脆就是拿起武器去直接的推翻和改造。时间是那么的短暂,但新的理论武装起来的人确实那样的多那样的普遍那样的坚决和刚强,不仅仅是知识分子,不光光是城市里的无产阶级,随着队伍的扩大和理论的普及,占到四万万人口一大半的农民都愿意加入进来去战斗。这就是更加叫人兴奋更加具有说服力的事实。然而,更加使穆琴惊异的是,在这支队伍里站在最前面的都是家境非常优越的富裕家庭的读书人。他们抛家弃舍甚至置安危于不顾,甚至拿出自己的家产来资助自己的队伍,他们图的是什么?后来穆琴就明白了,在这些人的眼里,看见的不是利益,不是个人的成功和梦想的实现,他们是在为实现一种全新的社会理想在出生入死的战斗。无私,使他们的共同点。无畏,是有理想在作支撑。穆琴的心里就真正明白里一个道理,一个人活着就是要有一件值得自己舍得生死去做的事情,否则生命就会像小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终年的劳作和终生陪伴的贫穷,浑浑噩噩的生,不明不白的死,还有无穷无尽的为生计为安全为灾难为土匪的煎熬。穆琴常常呼出一口气,她深深感觉到自己是幸运的,被早早送进城里来读书,才有幸参加这一场革故鼎新的摧枯拉朽的的事件。如果在这个时代错过了这样的一份大业,就不是这一代人,就不会享有这一带人的荣耀,就只会是父母辈生活的继续,就是旧世界的牺牲品。想到小镇想到父母,此时此刻的穆琴心里已经和几年前有所不同。在父亲和雒武表叔组织红枪会之前,已经接受新思想教育的穆琴认为,他们就是一伙穿戴的整整齐齐的没有什么想法的旧时代的人,眼睛永远只在自己的利益上转悠。红枪会事件后她有了新的认识,但也只是敬佩他们的胆识。再后来发生的事情穆琴就找不到解释了。她不明白为什么雒武表叔那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在同时父亲领着母亲来到了西安城且一住就是三年,这在父亲的一生之中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在这期间,亲爱的爷爷失去踪影,慈祥的奶奶去世了,而这一切都是自己在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一辈子孝为先的父亲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都没有回家,这都是为什么?再后来,穆琴就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了。父亲和雒武表叔这一代人,就像她们的先人们一样,他们生活在一种早已经习惯的生活状态之中,眼前纷纷扰扰的都是家族的里社的行业的纠葛与纷争,他们不会也不能够把自己的人生推后到穆琴生活的年代,接受穆琴已经接受的思想。所以才有了他们自己那一代人的悲哀。历史的看,他们走了他们那一辈人该走的路子,应当说走的有礼有节,有收获有骄傲。这也就够了。一代人的命运是有一定的定数的,没有或者说很少有能够超越自己所处时代的人物,除非是上古的圣人。这样一想,穆琴心里就有了两种明确的认识,其一是没有心情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去探寻父母辈走过的路,该有的已经都有了,最好的选择是叫已经作古的人安息,然后自己全身心的投入自己的事业。其二是不再为他们纠结与彷徨,对故人的悼念就是放下这些还圄于家族的里社的行业的眼界,为他们上一炷香,然后站在一个高峰之巅去走今后的路,为更多的人为世人探索一条通往大同的世界的道路。这样一想,穆琴就没有了眼泪。作为他们那一代人,作为他们自己,也许是不应该有悲哀的,毕竟他们按照自己的思想在做事,而且做得很投入很在意。这就足够了。站在他们的历史时段,我们又能够做出什么明确的更高的抉择?对于生命来讲,他们不能说不精彩。为他们感叹是因为我们是后来人,后来人不能用自己的思想去评判古人,更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故人。安息吧。相信我们这一代人会少了你们这一代人的许多悲哀,会走出一条充满光明的道路。

    “赶紧走,夜路还长得很。”身旁有人催促。穆琴揉揉眼睛随着向导下了文昌阁梁,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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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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