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
他是在瞬间变老的。
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
其实不是，
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
村上春树这样说。
曾经我也这样以为。
我以为，
人生的河流，
必定会顺着既定的河道，
缓慢而坚定地往前流动，
直到终点。
我以为，
慢慢变老是理所当然的福气，
每个人都如此。
事实上，之前
我从来没有想过，
父亲有一天也会变老。
我以为父亲，
会一直稳健如高山，
会一直平静如湖水。
我以为，
退休之后，
他会一直享受打麻将的爱好，
会认真打造他心心念念的
花园和果园。
我以为，
父亲会像远处那些大山，
会一直四平八稳，静默美好。
然而，2011年的春天，
毫无征兆，
稳健的父亲，
突然因为病痛，
瞬间老去。
父亲仿佛掉进了命运的黑洞，
从57岁的山顶，
轰然坠入75岁的低谷。
父亲的18年人生，就这样
被命运的黑洞，
吃掉了。
当时的我，
在大洋彼岸访学。
接到爸爸中风的电话，
六神无主，嚎啕大哭。
无奈却帮不上任何忙。
从那时候起，我才懂得，
原来大山是会倒塌的，
原来河流是会改道的。
原来一个走路带风的大人，
会瞬间退化成一个
蹒跚学步的幼儿。
是的，命运毫无商量的余地。
曾经那么骄傲倔强的父亲，
现在已经变得虚弱无力。
视力茫茫。
白发苍苍。
其实，身体变老并不可怕。
真正可悲的，是身心同时变老。
医生说，父亲得了抑郁症。
是中风后遗症。
曾经如此自信的炯炯眼神，
如今黯淡无光了。
曾经如此坚定的铿锵话语，
现在模糊无力了。
曾经一度，
我担忧父亲会永远失去嘴角上扬的能力。
虽然他的一生，从不曾大笑，
虽然他的笑，从来限于莞尔。
庆幸的是，
”好多钱“三个小天使孙子的降临，
让父亲的脸舒展了不少，
眼睛泛出些许爱的光亮。
父亲的一生，
内心非常善良细腻，
同时又有些骄傲固执。
他外表冷静理智，
总是显得克制沉稳。
印象中，父亲不怒自威。
他总是正襟危坐，
不苟言笑。
以前我们还偷偷调侃过，
爸爸不会有交流障碍，
或自闭症吧？
当然不是。
父亲只是不擅长表达他的爱。
他只是用”责任“这个硬壳，
把对家庭的爱，对子女的爱，
牢牢裹住，珍惜保护。
不轻易坦露一寸的柔软。
记得童年时，
爸爸有时会出远门，
到县里开党员大会，
或到外地联系木材生意。
刚开始的几次，
我们总是偷偷盼望，
父亲回来时，
会带给我们糖果饼干或其他小礼品。
然而，父亲什么都没带回来。
我们心里自然很失落。
之后，每次都这样，
慢慢地，我们也就习惯 了。
父亲那么威严，
怎么可能给我们那么轻巧的小礼物呢？
父亲如此铮铮铁骨，
怎么会屑于这样表达儿女情长呢？
直到很多年，长大后，
我们才知道，
父亲对子女的柔情，
其实一直都在。
只是，不那么鲜明，不那么容易看到罢了。
记得那年，
我还在广州读书，
寒假回到家的那个晚上，
爸爸和妈妈亲手
给我和妹妹入装新棉被。
心里那一股暖流，
至今依然还在。
再后来
我在广州工作，
回家小住几天。
在离家返回广州的那个清晨，
父亲一大早到街上给我买好
家乡的豆腐，
和当地的一种桃子。
他说，
广州买不到这么好吃的。
记得前些年的教师节，
父亲偶尔会给我电话，说
今天是教师节
所以给你打个电话，要加油工作。
匆匆几句，却总能让我感动。
我知道，
那么木讷克制，
那么不善言谈的父亲，
拨通这个电话，
需要多少勇气！
记忆片段中，印象最深刻的，
是父亲还没有生病的那年夏天。
我们站在家里庭院门口，
欣赏父亲栽种的白玉兰
桂花、兰花 和月季花。
父亲指着那株齐人高的白玉兰树，
开心地说，
去年买的树苗，
看，已经开花了，可香呢。
他的语气中，
有一丝自豪，有些许温柔。
话音刚落，
父亲走到白玉兰树旁，
凑近枝头的几朵花，
深深地吸了几下。
然后，他摘下一朵嫩黄色的白玉兰花，
走过来，放到我手里，说
喏，给你闻一闻。
啊，真香！
从此，我的人生
花香四溢，充满芬芳。
在回忆父亲闻白玉兰花香的这一刻，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一朵芬芳的白玉兰花，
就是父亲威严外表下
一颗最柔软的内心。
此刻，突然想起了母亲。
记得童年的一天，大雨过后。
听见母亲在屋外，大声叫道
阿玲，快来呀！
看，天上有道彩虹，
多好看啊！
我跑出来，抬头一看，
天空中，挂着一道七色彩虹。
异常清晰，异常美丽。
从此，这道彩虹，
一直挂在我的天空。
她是母亲的少女心，
是母亲开心的笑脸。
父亲的一朵白玉兰，
母亲的一道彩虹，
在我心里种下了一个美好的心灵花园。
四季开花、永不凋败。
人生的天空，
也许有时阴雨绵绵，
有时狂风暴雨。
然而，
我的心灵花园，
一直和风细雨，
一直风和日丽。
2017年父亲节，谨以此文献给我最敬爱的父亲和最亲爱的母亲。
小福利：每天送你一首英文诗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生如夏花之绚烂，
死如秋叶之静美。
——泰戈尔《飞鸟集》，郑振铎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