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隅的中国：神明

举头三尺有神明。

这话说的是神明众多，举头皆是；还有一层意思，神明就在三尺之上不远处，接地气并不高冷。

闽南人拜各种各样的神明，本土的儒释道三教合一，外来的天主基督伊斯兰婆罗门，有小众的摩尼教、祆教，以及由祖先崇拜、自然崇拜而来的中国神仙体系，天地万物，古圣先贤，无所不拜拜。

元.泉州基督教四翼天使石刻

恐怕在其它任何一种文明的故城，都难以找到四翼天使这样形态的遗物，因为在前现代世界里，文明的交融发生通常偶然而短暂，不大会在墓碑石这样的恒久之物上出现。亚述波斯文化里的四翼天使，伊斯兰尖拱碑形廓，佛教的趺坐，手捧头顶基督十字架，却被中国元素的莲台、云纹所环绕……十多个世纪之前，往来于四海万国的商人或者教士，在此发育出一种标本般的刺桐文明，与主流文明都有连接，又自成一格。

“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有大儒朱熹的背书，有开元寺、承天寺等四十余座千年古寺，泉州当得起佛国之谓，但更具世界性意义的，还是那半城烟火之外的半城仙——不可胜数的多元宗教信仰、神仙圣人，在刺桐树下受着香火供奉。

从中山路骑楼街，拐进泉州府文庙，拜过大成至圣先师，过一条街便是清净寺的伊斯兰教穹窿式门楼，再走几步，香火突然旺盛，这里的关帝庙还配祀岳武穆，叫作关岳庙，不远处还有基督教的泉南堂。一路数十步，中国的儒生和百姓、穆斯林和基督徒，都能找到寄托与期待，并且就在这小小的一座城里。世界性的大宗教能够相容共处，民间的众神也相安无事，各自拜拜，各自安好。

当你意识到，这些香火这些祭拜已经延续了上千年，世世代代、时时处处都是如此，就更能感悟“百姓日用即道”了。

泉州通淮关岳庙

在闽南人的心目中，最多最灵的神明大概还要算自家的祖宗和本乡本族的大德。南渡先民的信仰，固然有守护正统、敬天法祖的成分，也有生存实用所需的本土化庇佑。前者如祭孔祭祖，拜天公，拜开漳圣王等；后者则以天后妈祖为代表，在海上讨生活的族群，自然是祈望海不扬波，古时南方多瘴疬，于是便有了保生大帝信仰，山陵河海，也各有地方性的神祉，如城隍、龙王、三山国王、各路老爷等等，不一而足。

闽南，以及潮汕的神明崇拜，与他处还有些不同，就是神明是与人互动的，不仅坐在庙祠中受人跪拜，节庆诞辰还要出巡民间——迎老爷，神明们是真的被人群簇拥，被八仙、八将、七仙女扈从着，来个天人感应，与民同乐的中国式狂欢节。神明即在民间。

神明亦来自民间，来自历史。“给岁月以文明”的一种方式，或许就是不断把吾国吾民的忠臣良医、仁人先贤供奉为神明，使得我们这个的文明保有常新的生命力。神明本凡人，凡人也修炼飞升为神明，特别是通过护国安民或庇佑众生的灵验实绩来获得神性，是故湄洲女林默娘可以代代晋封，成为全球化的天后妈祖信仰，过零丁洋的忠臣文天祥，在潮汕被敬奉为“宋朝大元帅”。

福州水部尚书庙

山海之隅的中国，其实在某种意义是失去半壁江山之后，偏安一隅，随时准备乘桴浮于海的“正统中国”。但南宋南明的遗民们把宋朝大元帅文天祥、水部尚书陈文龙、扬州史阁部乃至国姓爷郑成功敬奉为神明，也是托神仙信仰，寄家国情怀而已——这是一群精神上不被征服的中原移民/遗民。

开元寺东西塔分别有护国、仁寿之名，应该拜拜；关岳庙忠义之气充盈，也要拜拜；文庙是天下读书人的至圣先师，当然该拜拜；天后宫妈祖娘娘护佑众生出入平安，纵横四海的，还是要拜拜；天上地下的诸神明，求个顺遂无虞，既然遇见都要拜拜，毕竟——举头三尺有神明，正信福佑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