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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阴』(上)

『醉花阴』(上)

作者: 相听不厌 | 来源:发表于2020-08-16 11:57 被阅读0次

    01

    申时。

    大将军苏邺坐在院子里那把雕花楠木椅上,看着远处烈焰般的天色,问我:

    “阿辰啊,你说,等我再见到小浅儿,她还愿意给我唱醉花阴吗?”

    他今天问了我四遍。

    将军自患病后,神志逐渐不清,记忆时断时续,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毫无条理章法。

    郎中说,将军这是劳神伤思、心郁成结。

    “阿辰啊,你说,等我再见到小浅儿,她还愿意给我唱醉花阴吗?”

    我给将军送上一盏川贝燕窝,回答道:“吟月姑娘肯定愿意给将军唱的。将军,您喝点川贝,润喉。”

    将军接过杯盏,手不停地颤抖。

    他的眼不似当初如鹰般锐利,此刻却如那襁褓婴儿般懵懂而迷茫。

    将军的声音很轻,仿佛呓语般,如同一股青烟在这暮秋里,被风吹散。

    “你说,我在战场上能够斩敌无数,可我怎么就护不住一个小浅儿呢?”

    02

    我叫宋辰。

    九岁那年,骊地大乱,处处生灵涂炭、饿殍遍地。

    我爹上了战场,便再无音信,我娘为了让这个残缺的家活下去,独自一人带着四个孩子北上投奔远房姨娘。

    到裕城时,蛮夷入侵,血洗城池,慌乱间我与家人走散了。

    这一散,便是三年再未与他们相见。

    我成了裕城路边的小叫花子,稀里糊涂,倒也活到了十二岁。

    那年初春,将军巡视裕城,在喧嚣欢呼的人群中望见了瑟缩在墙脚的我。

    将军下马,踩着那双藏青祥云暗纹靴向我走来。

    他全然没有在意旁人投在我身上的鄙夷目光,在我身旁蹲下,揉了揉我凌乱肮脏,已经打了结的长发,问了一句:“跟我走吗?”

    也许是将军送我的那块牛乳赤豆糕太过香甜,我竟没有一丝犹豫地跟他走了。

    那年,我十二岁,将军十九岁。

    我成了将军的贴身奴仆,苦练兵法,后来还跟着将军上了战场,打了不少胜仗。

    将军于我而言无疑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愿意做他麾下的臣子,永无二心。

    算起来,到今天,我已伺候将军四十一年有余。

    03

    京城人尽皆知,胭脂阁的吟月姑娘唱曲儿乃是天下一绝。

    尤其是那曲醉花阴,真真儿是要把人骨头都听酥了。

    用赵管家的话说,从吟月姑娘的曲中,能看见那江南杏花烟雨、孤城落日残垣和漠北孤烟黄沙。

    还能听到深宫怨妇的心碎声、老妪盼儿归的啼哭声和情人卧床夜语的呢喃声。

    不光曲儿唱的好听,吟月姑娘生的也是一副好皮囊。

    两叶柳眉吊梢,眼眸如星,嘴角如月,肌肤通透似雪,身量纤纤,骨相皮相皆美得不可方物。

    全京城的纨绔子弟、名门望少皆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吟月姑娘的场,向来不许外包。因为之前有三家少爷为了争着包场而打起来,李家少爷被当场打死。

    自那以后,吟月姑娘唱曲儿,便都是大家一块听。

    但听众们又开始争靠前的座位了,大家都想离吟月姑娘近一点。为这个,又是争得头破血流、伤筋动骨。

    胭脂阁的鸨母也有办法,直接把场子改了,改成一个大圆,让所有人都围着吟月姑娘坐成一圈,这样一来,大家离吟月姑娘的距离也就一样了。

    吟月姑娘每隔半个时辰换一个方向,东西南北,面面不落。

    每一场,台下的听众们都毫不吝啬地向吟月姑娘挥掷一朵价值为一锭白银的绢花。

    甚至,还有富家公子争相比赛,比谁送出去的绢花多。

    吟月姑娘不光是胭脂阁的头牌,更是整个京城的头牌。

    据说当今圣上也曾微服私访来胭脂阁听过吟月姑娘唱曲儿。

    但吟月姑娘只卖艺、不卖身,已守身如玉十六载。

    不少人要替她赎身,将她纳入府中做妾,却从未有人成功。

    后来啊,吟月姑娘突然不唱醉花阴了,改唱西厢记、牡丹亭、南柯记和长生殿了。

    虽然也好听,但比起醉花阴来,总差了几分滋味。

    吟月姑娘停唱醉花阴这回事,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他们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但我知道。

    因为这醉花阴,是吟月姑娘要唱给大将军苏邺听的。

    04

      将军乃习武之人,向来不爱听曲儿,在他眼里,再好的曲儿也不过四个字——“靡靡之音”

      说起来,将军第一次踏入胭脂阁,还是被他娘家的表弟强行带去的。

      那天,将军前脚刚踏进府中,表弟赵言就跟了进来。

      “表哥!”

      赵少爷与将军同岁,将军生在午月,他生在酉月,比将军略小三月有余。但心智却不及将军半分成熟,至今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

      将军见他来了,让他到屋里坐,并唤我去倒茶。

      赵少爷一把拉住我衣袖:“不用麻烦,我们马上就走。”

      将军挑眉:“走?你要去哪?”

    “当然是胭脂阁啦,今天是吟月姑娘的场,我费了好大气力才觅得两张票。快走吧,一会就要开始了。”

    “我向来不爱这些。”

    赵少爷拍拍将军肩膀,却又被他肩头甲胄刺痛,整张脸皱在了一起。

    “诶呦…疼死我了。”

    “表哥,你相信我,你听了这一次绝对会爱上吟月姑娘的。”

    将军耐不住他不停絮叨,只好脱了戎装,换上一件墨蓝色团云长衫,腰间配一枚雕镂玉佩,跟着赵言去了胭脂阁。

    我没有戏票,不能入场,只好牵着两匹马守在胭脂阁外,等待将军。

    我不知道场内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吟月姑娘的曲儿到底有多好听。

    我只看到每个听众走出来时脸上都是一副食饱喝足的餍足样,就像刚吃了顿饕餮盛宴,口中还在砸砸回味。

    将军出来时,我着实一惊。

    向来清醒克制的将军,脸颊两侧竟然染了些许绯红,就连那耳廓,也红得发烫,倒真应了这胭脂阁的名号。

    “表哥,你说这吟月姑娘不是看上你了吧,曲儿唱完以后,她一直在盯着你看!”

    将军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轻斥他:“别乱说。”

    再后来,将军便爱上了听曲儿,还遣我去老书斋淘了好几个戏本子回来,闲来无事便坐在院子里细细翻看。

    将军不会唱,但他会念。从军营回府后,他的生活便被戏本子占满了,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念,没有一丝厌倦疲怠。

    院子里那只老猫一听将军念戏词,立马脚底抹油,溜了大老远。

    到后来,那几个戏本子,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将军一有空闲便会去听吟月姑娘唱曲儿,若赵言无空,将军便会替我买张戏票,让我陪他一起听。

    他似乎,有些赧然于一个人听曲儿。

    等我亲自听了吟月姑娘唱的曲儿后,我才明白众多权贵纨绔为何会是那般醉生梦死的模样,也明白了将军日夜沉溺于戏本子的原因。

    吟月姑娘坐在场中间,身着淡青色苏绣织锦烟纱裙,长发挽成随云髻,发髻间簪一支青色镶玉步摇,步摇下坠着的流苏随着她手上的动作轻微摇晃,晃出一曲旖旎婀娜。

    身后是一张揽雾奔月团型屏风,怀抱一把香樟细纹琵琶,宛若无骨的纤细玉手在琴弦上轻拢慢捻,奏出一曲醉花阴,就像是汩汩的清泉,直流进心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不虚为京城名角,这首词中的哀怨凄凉全都被吟月姑娘淋漓尽致地唱了出来。

    曲尽哀处,连将军都红了眼眶。

    琵琶声瑟瑟,低唱声婉转。

    两股声线交织,汇成一室的缱绻悠扬,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曲罢,吟月姑娘放下琵琶,起身行万福礼。

    颦笑间,她那双如同杏核般的眼一直停留在将军的方向。

     

    像是有碎星洒落她眼间,明亮、闪耀。

    05

    如果你问我,将军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事情是什么。

    那必定是发生在将军二十二岁生辰那天的事。

    将军生辰,上百官员前来道贺,苏府的门槛在这天都要被踏破了,院子里人流如织,从早到晚一直没断过。

    圣上的贺礼在辰时就送到了,是一株东海进贡的珊瑚,枝杈饱满,晶莹剔透。

    苏府上下所有人跪在院子中央,听内监宣读圣上贺词。待谢恩后,我和另一名小厮一起把这株珊瑚送到了库房中。

    晚上苏府设了晚宴,邀请了许多名门望族、权贵亲众。

    那晚,设宴厅内的歌姬、舞妓换了一批又一批,管弦丝竹声自开宴就未停过。

    将军坐在正座,器宇轩昂,嘴角挂了丝微笑,聆听着源源不断的贺寿词。

    一派欢乐景象。

    但我从将军的眉眼中得知,他并不高兴。

    不停有人上前敬酒,将军没有拒绝,杯杯回敬回去。

    我凑到将军耳边,小声道:“将军,有些过量了。”

    将军摆摆手:“不碍事。”

    窗外,明月高照,给厅内镀上了一层浅淡月光。

    推杯换盏间,将军已然有些微醺。

    他回头看向我:“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扶着将军走出了设宴厅。

    吹了会风,将军清醒不少,踩在鹅卵石上的脚步已然不再虚浮。

    园子里树影婆娑,风一吹,发出簌簌的响声。

    “今天吟月没有场。”

    将军只是陈述事实,他早已掌握透吟月姑娘开场的日子。

    我说:“是啊,吟月姑娘今天不唱戏。”

    许是那晚夜色太迷人,又许是有了几分酒意,将军才会说出一直埋在心底的这番话。

    “阿辰啊,我真是顶喜欢吟月,一见到她我就欢喜,一听她唱曲儿,我在军营里的操累瞬间就没了。”

    “就像戏本子里写的那样啊。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今天是我生辰,我们去看看她吧。”

    我还没想明白将军生辰和见吟月姑娘之间有什么联系,他便已迈着大步朝府门走去了,我只得急忙跟上他。

    就这样,将军扔下一屋子的宾客,带着我来了胭脂阁。

    将军走路生风,眉眼间是与方才席间截然不同的欣喜与激动,失掉了往日的沉稳,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倒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走进胭脂阁前,我拦住将军:“将军,吟月姑娘不开场时,向来不见客的,无论谁来都没用。”

    将军沉思片刻后,朝着后院的方向迈开步子,“我有办法。”

    我怎么也没想到将军口中的办法竟然是翻进吟月姑娘的房间里。

    将军身手敏捷,踩着窗棂,长腿一跨,几下就爬到了吟月姑娘窗前的梁上。

    我也不知道将军是何时掌握吟月姑娘房间位置的,我身手没有将军好,翻不上去,只好在下面等着他。

    中途将军的动作惊动了胭脂阁养的狗,我急忙向它掷出一块刚买的烤朱薯。

    狗上前大口一咬,被烫得也不再吠了。

    将军酒后爬墙的全过程,我看的是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踩空就摔下来,那可真就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了。

    将军是怎么摔的?是夜里试图翻进吟月姑娘的房间时摔的。

    城边的流浪狗都能笑掉大牙。

    所幸将军成功翻了进去,胭脂阁周遭并不安静,唱曲儿声、叫好声、嬉笑声不断,我听不清吟月姑娘是否被将军吓到惊叫一声。

    至于将军进到房间后的事,我都是听将军给我描述的。

    他翻进房间时,吟月姑娘正坐在桌前读诗,被突然破窗而入的黑影吓了一跳。

    待看清来人后,急忙走到将军身边,一张鹅蛋脸吓得煞白:“将军,您怎么从窗户进来?”

    将军笑:“我就能想到这一个办法了。”

    吟月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到梳妆台前,弯腰从匣子中取出一副画卷。

    因为害羞,眼角有些泛红,薄唇翕动,轻声道:“将军,今日您过生日,吟月没有什么好送您的,就亲手画了幅画,聊表心意。”

    将军接过画卷,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又是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吟月姑娘眉目间似水波流转,声若蚊咛:“有心自然会知道。”

    将军拆开画卷,画中那人赫然是将军的模样。正骑在马上,弯弓射远处的鹿。羽扇纶巾,一身英姿飒爽。

    “吟月没有见过将军打猎的模样,只好按照想象作了幅画,还望将军不要嫌弃吟月的拙劣之作。”

    “我自然不会嫌弃。”似是觉得言辞有些强硬,将军又补充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吟月姑娘闻言,眉眼一弯,用帕子挡住嘴,轻笑出声。

    将军看得怔住了。

    用他的话说,吟月姑娘的眼里,就像是揉进了全京城的灯火,明亮若星,粲然无双。

    将军口比心快,等反应过来时话已经出口了。

    “我们一起去街上逛逛?”

    将军说完便后悔了,吟月姑娘向来深居胭脂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论谁也请不动她。

    没想到,吟月姑娘居然答应了他。

    “将军且待吟月换身衣裳。”

    “不急,我在后院等你。”

    说完,将军作势要从窗户上往下跳。

    吟月姑娘急忙拉住将军衣袂,脸上满是担忧:“您还是走正门吧,这样太危险了。”

    “孤男寡女,我若从你房中走出,终归会影响你的名誉,坏了你的清白。”

    将军看了眼窗外,我冲他点点头。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说完,将军一个翻身,衣衫翻飞,从容落地。

    吟月姑娘趴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着将军,确定他无碍后才关上窗,更换衣裳。

    “将军,回府吗?”

    “我和吟月说好,要去街上逛逛。”

    将军脸上漾满笑意,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打了胜仗时,我都未曾见过将军像今天这样笑过。

    吟月姑娘出来时,我差点没认出来她。

    她换了一件鹅黄圆领袍,长发拢至腰后,眉间虚掩一黑色丝帛攒金丝抹额,手执一柄苏制竹骨扇,倒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吟月出行,必得惹人耳目,只好略作乔装打扮。”

    将军歪头,仔细打量后笑道:“细看还是个美人胚子。”

    吟月姑娘目光绰绰,娇羞道:“将军莫要打趣吟月。”

    那晚,我捧着吟月姑娘送给将军的画卷,跟在他们二人身后,逛遍了整条瓦弄街。

    吟月姑娘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喷火、舞狮子、捏糖人、皮影戏,每一样她都要驻足看一会才肯走。

    钵钵糕、糖葫芦、辣子面、驴打滚,每一样她都细细品尝,眼睛里满是新鲜感,好像她之前从未吃过一样。至于吃不下的,就都进了我的肚里。

    将军呢,心思根本就不在逛街上,两只眼睛简直要粘在吟月姑娘身上了。

    吟月姑娘看喷火时,惊讶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将军就在旁边看着她偷笑。

    吟月姑娘吃驴打滚在嘴角粘了黄豆面,将军也笑,然后伸手替她拭掉。

    我从未见过将军如此爱笑,如此温柔地对待女子。

    将军看她的眼神啊,简直就像个蜜罐子,甜得都快要流出蜜了。

    瓦弄街隐隐传来报时的钟声,每一声都如同锻铸宝剑般,钝钝击于心间。

    我说:“将军,快宵禁了,该送吟月姑娘回去了。”

    将军沉默地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吟月姑娘抬眸看向将军,柔声道:“将军,这是吟月十六年来第一次逛瓦弄街,吟月今晚真的很开心。”

    “这也是我二十二年来过的最开心的生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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