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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三太公的那些荒唐事儿(上篇)

【短篇小说】三太公的那些荒唐事儿(上篇)

作者: 根号磊 | 来源:发表于2020-11-24 00:02 被阅读0次

三太公八十多岁了。八十多岁的三太公耳聪目明,腿脚硬朗,脑
瓜儿灵醒,说起话来戏台上打鼓敲锣般响亮悦耳。

那个夏日,三太公在运河滩放羊。沿岸走来的几个年轻人惊醒了
岸柳浓荫下睡着的他,一个戴眼镜的上前问道:
“您老贵姓?”
“贱姓泥。”
“哪个 ni?”
“泥土的泥。”
眼镜满脸荡着喜气地接话:“高姓。泥不贱。”
“还高?不贱?三太公抬腿跺跺脚下的滩土:“这土泥巴。再怂
的人,都能踩踏;再矮的草,也比它高。”
眼镜笑了:“泥即土。但土生金,谁敢说,生金的泥土贱呢?”
三太公摇头:“先甭往大处说,即便在燕翅湾,泥姓也不起眼,
俺祖上,甭说没出达官贵人啦,恐怕连个识文断字的人都稀罕嘞。”
三太公停顿一下,又说,“好在到了俺这辈儿,才给祖宗开了脸儿、
争了光,当了几年小官儿。”

眼镜有点吃惊,探寻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儿,在面前这老汉的
身上刨翻了几遍,仍琢磨不透他是哪路神,何方仙。
眼镜问:“您老退休前,在哪儿高就任职?”
“说了恁甭笑。俺那纱帽翅儿,还没蚂蚱的翅膀大哩。当年,俺
是燕翅湾大队第三生产队的积肥组组长。”
眼镜和他的随从一听禁不住欢笑起来。

眼镜止了笑说:“您老幽默。您老幽默。”他停顿了一下,说:“对
了,忘了介绍,我们是咱市文广新局‘ 申遗’办的。您可能知道,
咱身旁这条河,已是世界文化遗产。曾经流行咱这儿的船工号子,是
大运河文化的组成部分。收集整理后准备申报省,甚至国家级非物质
文化遗产。老人家,您会吼当年运河上的船工号子吗?”
三太公小时在船上当过纤夫,哪能不会船工号子呢。他望着眼前
银波宽广,逐浪奔流的运河水,幻出当年拉纤的情景。他将手中的牧
羊鞭杆儿做纤板,鞭绳儿当纤绳,斜着往肩上腋下一搭,弓背弯腰,
装扮成拉纤的样子。几人见状,忙将手中的照相机,摄像机,手机录
音笔什么的一起对准了三太公。

老人弯腰弓背,在松软的河滩上一步
一个脚窝吼唱起来:
哈啰哈啰嗨哟——
两脚杵地背朝天哟,
纤板入肉三尺三哟。
哈啰哈啰嗨哟——
往北开的米粮船哟,
往南运的鱼和盐哟。
哈啰哈啰嗨哟——
申遗办的人沿着运河岸边当年的纤道走了,连他们的人影儿也看
不到了,但他们丢下的“申遗”这个词儿,却像被鞭子抽紧的陀螺,
在三太公心头的岗坡上嘟噜噜旋转起来。其实,对申遗,三太公并不
陌生,仅燕翅湾,就有“吹家儿”的唢呐演奏、“捏家儿”的泥塑技
艺,一前一后被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会儿,运河船工号子也准
备申遗了,那么,咱恁大的中国,几千年祖辈传下的“农家肥”能不
能申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像眼前湍急的运河水,一个漩涡套一
个漩涡哗哗地冲击着他的心坎儿。民以食为天,这是先贤大哲讲的。
而一代代的侍田农民,总爱和地里的庄稼唠叨:人靠地来养,苗靠肥
来长;人缺粮食面皮黄,地缺粮食少打粮。当年,上面提出了“土、
肥、水、种、密、保、管、工”科学种田的八字方针,土之本外,肥
即领先,将积农家肥申报“非遗”行不行呢?按说,该行哩。可咋没
人操这个心,费这个神,申请申请非遗呢?莫非,这个事儿,专等俺
这当过积肥组组长的泥姓土鳖站出来不行?恐怕真是等俺老泥出场
呢。想到这里,三太公有了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庄严神圣感,他兴奋地
挥动牧羊鞭,鞭绳儿在头顶上急速游走成几道蛇花儿,接着,河滩里
爆响起几串儿清脆的响声。

滩草肥美。羊吃饱了。三太公赶着羊群往湾子家中走,路上遇到
了新媳妇刘巧枝。前些时,他听到邻居说:巧枝的二儿子李泰,辞掉
了深圳一家公司副总经理,回家张罗铺排了一个一百多亩地的菜园。
他和巧枝打招呼:
“新媳妇儿,李泰回来啦?”
巧枝噗嗤一笑:“还新媳妇新媳妇嘞,俺孙子都娶媳妇了。”
“俺总觉得,你一直是当年的新媳妇嘞。”
“尽糟讥人。”
“真心话嘞。”他在手腕上缠绕着羊鞭绳儿,“听说,恁儿李泰办
了个啥名儿的菜园?”
“‘守味者•鲜菜园’。这名儿,好听不好听?”巧枝好像并不
打算听三太公的评判,喜滋滋地接着说,“叫啥名儿倒在其次,俺李
泰侍弄的菜,从种到收,不施一星儿化肥,不撒半点儿农药。实实在
在绿色的,环保的。
“全用家肥?”
“全用土肥。”巧枝放慢语速,咬着音说:“泥土的土。”
三太公不仅不理会这奇音怪调儿,还看着巧枝,鸡啄米似的连连
点头:“那好。那好。不过,可不能掺假呀。”他将掺假俩字儿说得很
重。
巧枝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立时飞了红,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斜一眼
三太公,翘起食指剜他一下:“老不正经。”

巧枝七十多岁了,可在三太公眼里,总忘不了新媳妇时巧枝在尿
中掺假的事儿。那年腊月的一天早上,刚过门的新媳妇巧枝提着个黑
陶尿罐,来到门旁积肥组收尿的罐车前。三太公看了尿罐里的尿水,面
无表情地问:
“洗脚水倒进去了吧?”
尿是按斤计两算工分的,巧枝不好意思承认掺水弄假,羞着红袍
般的脸反问:“你咋知道?”
“味不对嘞,成色也不一样。”

巧枝暗骂:“老骚胡。”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不满地嘀咕一句:
“你鼻子恁灵?”
三太公避开她的目光说:“掺水不掺水,不仅能看出来,还能验出
来。将一个鸡蛋放进尿桶,纯尿,鸡蛋不沉;掺杂的,丢进去,就沉
底儿了。”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称了尿,报数:“九斤。打折,
算四斤半吧。”
“随你。”巧枝羞红着脸转身走了。

到了家,三太公把羊赶到圈里,捯饬起来他的箱柜,翻腾出了一
沓积肥、运肥、施肥的老照片,还找到了一本油印的推广积肥技术的
小册子和一份他在公社积肥现场会上介绍经验的发言材料。看到这份
发言材料,当年公社在生产队召开积肥现场会的盛大场景便在眼前活
现起来。他情不自禁地读了起来。材料中镶嵌着不少通俗易懂、生动
活泼的积肥谚语,如:鱼靠水活,苗靠肥养;饭要顿顿吃,肥要天天
积;当了净街王,打粮堆满仓……这些谚语,有的是他当年收集来的,
有的是他根据自己的实践经验提炼出来的。读着这份纸页发黄的材
料,三太公像享受了几盅陈年佳酿,心里醉微微地舒服。他找出孙子
当年没用的一个算术本,在封皮红色仿宋体“算术本”三字下方,用
铅笔写下了“农谚一种”四个字,搁笔沉思,感到笼统,没有确指,
一边自语:应敲明亮响咱唱的哪一出儿,一边在“农谚一种”后边画
个波折号,添上了“土肥”俩字儿。对,这俩字儿,明确了立场,强
调了主题。土肥,就是和你化肥没一点关系。土,不仅仅是对洋而言,
还讲明了主次关系,我主你次。不是这样么?往上数个三四代,种田
的人,哪个知道化肥?你化肥,来俺中国才几天?现在,好像成了你
化肥的天下,可在土肥面前,你化肥,辈分小啊,孙子辈嘞。即便往
高里称你,顶多是个后娘带来的孩子,带犊子嘛。三太公笑了。喜气
儿如雾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间弥漫升腾起来。须臾间,喜气收敛,
他的眉心聚成一个枣样的疙瘩,心里不免扑腾:妥当倒妥当,但泥土
二字,往往连用。虽说咱泥姓不贱,但和肥字连在一起,有点那个啥,
容易给那些爱开玩笑的鳖孙王八崽子留下话把儿。后人称呼先人,哪
有直呼其名的?即便给故去的先人坟头立个石碑、堂屋正墙当中敬个
祖宗神位,不得不写先人姓名时,还要恭敬庄重地在姓后名前写个
“讳”字不是?想到这里,三太公在土字上画个圈儿,在其斜上方写
了“农家肥”仨字儿。端详思忖一下,又提笔删掉了农字,标题便成
了《农谚一种——家肥》。满意后,他翻开本子,将发言材料里积家
肥的谚语一条一条、一笔一划地摘抄到了本子上。

看着这些家肥谚语和当年积肥现场会材料,三太公自然想起了对
他有知遇之恩的发小李立仁。他骑上电动三轮车,沿着运河长堤,去
找住在社区房里的这位老友。看着河中帆影,儿时的场景浮在眼前:
夏天,燕翅湾的孩子们常到运河里游泳玩耍。他们少不了做些滑稽开
心的游戏。那个夏日午后,三太公和李立仁还有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往河
岸上泼了水,顺坡做成泥滑梯,做好后三太公争着去滑,李立仁把他拽
到一边:俺先滑。说着一屁股坐下去,刺溜滑到中间时,他哎哟一声
惨叫,当他扑通一声滑进河里,一手捂着肥嘟嘟的屁股蛋子忽一下从

水中站起来,只见血水从他指缝间爬出来。原来,滑梯上一个冒头的
玻璃碴子划伤了他的屁股。李立仁吸溜着嘴对三太公说,玻璃碴子咬我
一口不要紧,要咬住你那猴样的瘦尖屁股蛋子,就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了。

他们还喜欢在河滩上和光屁股肚儿的玩伴儿撩轱辘(摔跤)。或
许是李立仁肥嘟嘟的屁股蛋子白润的原因吧,玩伴儿送他个外号:蒜
瓣儿。蒜瓣儿后来被召了干,当了干部的蒜瓣儿没改年轻时撩轱辘的
爱好,凡是三太公找蒜瓣儿办事,见面了,他搂住蒜瓣儿就摔他一个屁
股蹲儿。蒜瓣儿嘴上恶恨恨地骂着你这个臭泥蛋儿,心里却像被三太公
打开了兴奋的开关。

三太公见了蒜瓣儿,亮着铜锣嗓子喊:“蒜瓣儿哥。”
蒜瓣儿虽有点耳背,但听了三太公的夸张声音,抬起拐杖往他大腿
上一敲:“你这臭泥蛋儿,我耳不背也得被你这破锣嗓子震聋。说吧,
找我啥事?”
当蒜瓣儿听了三太公的想法,吃了一惊,他将拐杖往地上一捣,说
道:“将家肥申报非遗,依我看,行。准行。一定行。由你这个当年
的积肥组长申报,更行。谁说不行也得行。”

三太公听了蒜瓣儿像绕口令似的,有点戏谑但不乏真诚的话,舒
心地笑了,这老哥对俺三太公太了解了。那年种麦前,生产队里粉碎了
五千多斤大豆做肥料,一位社员往地里撒豆糁时,一边撒一边偷偷吃,
吃得多了,口渴,到地头抱住泥陶水罐就喝,豆糁急剧膨涨,胃痛得
这位社员在地上打滚喊叫。蒜瓣儿差人赶紧将他送往公社卫生院。当
时,上任不久的生产队长蒜瓣儿圪蹴在地头,手捻着豆糁儿对身旁的
三太公说,兄弟,咱队里,人都没得吃的,为多打点儿麦,不得不将这
么好的黄豆磨碎当肥料一把一把往地里撒。心痛啊。常说:人靠地来
养,苗靠肥来长。可咱队,地多肥少,收成每亩才几十斤呀。三太公兄
弟,我琢磨,咱队得成个积肥组,你当组长,多积肥,积好肥。再也
不能将这么好的黄豆做肥料了。

三太公不几天就上任当了队里的积肥组组长。
上任之初,他在生产队群众大会上,宣誓一般地说,多积肥,积
好肥,三年实现粮食翻番。为实现这个目标,他提出按量记分收取每
家的人粪尿,配以河泥和粉碎的杂草、秸杆儿发酵,大造农家肥。接
着,他将有关积肥重要性和知识的农谚编成小册子在全体社员中传
播,如:沤肥也有巧,一层土一层草,常灌水勤翻倒;草无泥不烂,
泥无草不肥;积肥十字巧:熏烧挖换扫,铲沤堆拾捞;有钱难买猪踩
泥等等,以此激发社员造肥积极性,传播积肥知识。
为了大量获取积肥原料,三太公在街上刷上农谚标语,号召社员讲
究卫生,提高生活质量:扫除垃圾做肥料,卫生养田两有效;当了净
家王,打粮堆满仓。
他还给蒜瓣儿鼓捣:
“这地的土,那地的虎。咱得甩开膀子大干,深翻土地,改良土
壤。”
“咋改?”
“沙压碱,赛金板。咱将南沙窝的沙土,捯饬一些到西洼碱地。”

“听你的。干。”
“沙土掺泥,地壮出奇。咱把黄河故道的胶泥板地的土,掺和在
沙地里,再施上一层肥。”
“中。就这么干。”
地好肥厚,不信不打粮。有了肥,生产队地里的庄稼由原来的一
年单季种麦子,改为一年两季:种秋又种麦。第二年,生产队的粮食
收成达到了翻番,由全公社的落后队一跃成为先进队。公社领导集中
所属的生产大队和小队干部,在燕翅湾第三生产小队召开了现场大
会,随后,全公社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积肥夺高产运动。几年后,蒜瓣
儿被招干成了公社干部,不久,又升职为公社革委会分管抓农业生产
的副主任。

蒜瓣儿忆起当年和三太公大力积肥,改土换地夺丰收的辉煌岁月,
联想起近几十年抛弃家肥,仅用化肥,致使土地板结,农产品化肥和
农药残留严重的现实,他捣捣拐杖说,咱传承老祖宗的法儿,积肥侍
田,夺得的都是恁干净,吃了净长劲儿的没污染的五谷杂粮、蔬菜瓜
果啊。趁这把老骨头还在,得赶紧将咱是咋积家肥,喂饱养壮禾苗的
申遗了,要不,愧对咱这儿的古土厚地,愧对世世代代的祖先啊。
三太公听了这话,皱巴巴的眼角竟滚出了混浊老泪。他说:“种
田,土为本,肥为先。俺老泥当过积肥组长,家肥申遗这活儿,该当
仁不让。蒜瓣儿哥,恁兄弟来之前,心里嘀咕,家肥申遗,这想法不
知照不照路?哥这一说,三太公心里踏实了。”
蒜瓣儿提醒三太公:“你腿脚利索,趁空儿,到刘旺、王玉俩小子

哪儿转转,取取经,防止申遗走弯路。”
三太公答应着告别。

下篇明天更新,码字不易,支持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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