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与谷崎

作者: 高野海青 | 来源:发表于2023-03-19 14:40 被阅读0次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现代著名大文豪，他最擅长用细腻的笔触，从性的角度切入描写，用唯美的风格诠释主人公“不伦”的爱，但谷崎虽然抒写“不伦”，笔下人物却丝毫没有堕落之感。谷崎一生笔耕不缀，创作了《春琴抄》、《刺青》、《细雪》、《阴翳礼赞》等许多文学佳作，不仅享誉日本，对不少中国作家也有深远影响。

在谷崎润一郎的众多佳作中，《春琴抄》堪称其代表作，新派武侠大师金庸的“情书”《神雕侠侣》就深受其影响。

《春琴抄》写孤苦少年佐助学琴，遇到出身高贵、长相娇美的贵族少女春琴，春琴是一个盲女，琴技却非常高超，出神入化。由于春琴的眼疾造成生活不便，她的家人便代春琴招收一名男弟子，美其名曰学琴，其实是去侍候春琴，佐助对春琴一见钟情，便主动投入春琴门下，做了她的弟子，女师男徒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相依为命，情愫暗生……

看了《春琴抄》，再看金庸的《神雕侠侣》，可以看得很明显，《神雕》中杨过爱上女老师小龙女，后来杨过又断臂，宛如佐助爱上失明女老师春琴，两者都是女师男徒之间的天残地缺之爱。

不过，《神雕侠侣》中小龙女的个性并不像春琴，小龙女美若天仙、冷漠善良、清淡绝俗，春琴虽也美若天仙，但性格极度自尊自大、骄纵蛮横、脾气暴躁，对佐助动辄言语暴力、拳打脚踢，活脱脱一个日本版郭芙。不，我说反了，谷崎创造春琴在先，金庸创造郭芙于后，应该说，郭芙才是“中国版春琴”。郭芙与春琴如此异曲同工，很难说金庸在塑造郭芙时，是否受了谷崎笔下“春琴”的影响。

更绝的是，虽然春琴除了美貌和才华之外，性格几乎一无是处，但聪明勤奋忠诚又有才华的佐助就是爱春琴，为永伴春琴左右，最后甚至不惜刺瞎自己的双眼。

佐助为什么那么矢志不渝地爱春琴？就如同《神雕侠侣》中成熟稳重有内涵的耶律齐，为什么会爱上外表美丽、却骄纵蛮横又愚蠢肤浅的郭芙？对这个困绕我们许多人的疑问，或许法国童话《小王子》中那只狐狸的话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

《小王子》中有一只狐狸，它一心渴望被驯服，它说：“驯服就是建立联系，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这只小狐狸的话，用来分析佐助春琴与耶律齐郭芙这两对儿的心理，正合适。春琴和郭芙都生得美若天仙，引得佐助和耶律齐对她们一见钟情，而之后无论佐助还是耶律齐，在与两位美女长期相处中，都受她们的坏脾气之虐，在施虐与受虐的过程中，两位男士分别与春琴和郭芙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剪不断理还乱，心中对她们产生了越来越强的依恋，最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发作，变成了对她们的深切的爱。

除《春琴抄》之外，创作于1910年的短篇小说《刺青》，是谷崎润一郎的另一部代表作。

《刺青》写刺青大师清吉“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找到某个美丽的姑娘光泽的肌肤纹刺”，众里寻她千百处，终于找到一个有一双绝世美足的姑娘，实现自己文身艺术梦想的故事。

在小说《刺青》中，一个夏日傍晚，清吉在深川区散步，“突然一只白得令人眩目的女性的脚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它立刻消失在一顶轿子的帘后，惊鸿一瞥，清吉如遭雷击，他只觉“一只脚竟能像面孔一般传达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文身艺术家清吉立刻明白，这就是他这些年梦寐以求的绝对完美的脚，这双完美的脚的主人也一定完美，是他完美的文身艺术对象。于是清吉追了上去，但追了几条街，轿子和轿中美人已消失在人海，不知所踪……

直到一年后的某天清晨，清吉的一个朋友托一位少女给他捎一封信，清吉的朋友是一位艺妓，而替艺妓送信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是艺妓新收的下女，清吉此前从未见过。一见这位少女，清吉的目光就止不住地“一直往下望，望到她那双穿着上街缕了革带的木屐的娇嫩的脚”。找到啦！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清吉一眼就认出了这双脚，这就是去年6月他在深川街上轿子中惊鸿一瞥的那只美足，清吉未见其人，单单从一双美足，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美女是谁！

我们读完谷崎《刺青》这一段，对比一下金庸另一部名著《倚天屠龙记》，张无忌和赵敏的绿柳庄中初相遇，万安寺中再重逢，会发现一些非常有趣的不约而同。

《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与赵敏的第一次相遇，是无忌率领明教众高手在甘凉道上，受赵敏之邀去绿柳庄作客，结果被赵敏神不知鬼不觉下了毒，无忌幸免，但手下纷纷中招，为解救手下，他不得不重返绿柳庄，找寻解药，结果被机灵狡滑的赵敏诱入地牢。地牢中，心急如焚的张无忌力迫赵敏放他出去，倔强的她却死活不肯，无忌不得不施展“九阳足疗神功”，强行给赵敏做重度足底按摩（相当于上刑），以求脱身。赵敏受不了只好答应放人，做足疗时张教主心无旁骛，但当足疗之后赵敏喘了一口长气，说“贼小子，给我着好鞋袜”时，张无忌“拿起罗袜，一手便握住她左足，碰到她温腻柔软的足踝，心中不禁一荡”，这是张无忌与赵敏的初遇，也是他和她的美足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不久之后，张无忌为解救被赵敏掳去的六大派高手，北上大都（今北京），在大都万安寺（今北京西城白塔寺）中，他又再一次窥见了赵敏裸露的双足，一看之下，“……张无忌心中一动，眼见这对脚脚掌纤美，踝骨浑圆，依稀认得，正是当日绿柳庄中自己曾经捉过在手的赵敏的双足，此时见到了这一对踏在锦凳上的纤足，不知如何，竟然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剧”。

请注意，张无忌在万安寺窥看赵敏时，开始并没有看见赵敏的脸，他第一眼只看到了她的双足，但仅凭这一眼，他就认出了这双脚的主人是赵敏！可以肯定，赵敏的双足一定长得特别美，而且也一定同谷崎《刺青》中那美少女一样“一只脚竟能像面孔一般传达出各种各样的表情”，胜过专业足模，当日绿柳庄中纤足在手，一定在无忌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所以他才一眼看脚，就认出了赵姑娘。

谷崎润一郎笔下的清吉对那少女未见其面，仅凭一双美足就认出了她，是艺术家爱上了那少女的美足；金庸笔下的张无忌在万安寺未见赵敏之面，仅凭一双玉足，就认出了赵姑娘，也可以这么说，无忌对赵敏动心、爱上她，未尝不是先爱上了她那一双“脚掌纤美，踝骨浑圆”的玉足。虽然清吉和张无忌两人一个擅刺青，一个懂足疗，手艺不同技术迥异，但两人都是一眼万年，万变不离其宗，异曲同工，何其相似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