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死了。
死在二女儿出嫁前，养猪时挨着猪圈盖的一间泥砖房里。
三个月前查出是胃癌。没钱，拉回来，熬死了。
在我的记忆中，刘根家瓦房铮亮，院落宽敞。
是十里八村少有的＂好人家＂。
仗着刘根的姐夫在镇里当干部，根红苗正，大运动时他家得了不少好处。
在划成分这一点上，就沾了光。
比他家没落的都划成地主，他家只划个富农。
只被没收了田地，房舍还是自家的。
多余的几处院落，分给自家叔侄居住着。
后来刘根长大了。他命短的姐姐没了。
改革开放也来了。
刘根爹立马嗅出商机，大胆养起了羊，开起羊肉铺子，也卖包子和馒头。
包产到户，多种经营，乡亲们手里有了活泛钱，得以时常买荤腥肉包、细面馍馍。
他家铺子在国道边上，生意红火年年扩张。三五年后，就成了不小的一个饭店。
于是，来给刘根说亲的人络绎不绝。
他爹娘给他挑了一位膀大腰圆、吃苦能干的山里妞，说的是屁股宽阔能生男娃。
可是一连三胎，生的都是女孩儿。
计划生育一年紧似一年了。
为了不被抄家，东躲西藏生的，生下三女，在外面直接送人了。
刘根他爹铁了心要抱孙，计生队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做工作，不通；便威胁老爷子：再敢生，就封了你的饭店！
老爷子有他的老主意。
能拿钱摆平的，毫不含糊。
媳妇又有了，老头子给了儿子一笔钱，让他们跑路。
近处亲戚家是不能呆的，跑得越远越好。
计生队找不到人，先是把儿子家折腾了个底朝天，又来老夫妻的住处搬东西。
最后，羊群被赶走，饭店贴封条。
还是不回来。
计生队扬言，再不见刘根夫妻，就拆屋。
人还是没见着，房屋就被拆了。
只给老夫妻和俩孙女留了两间。
老头子强打着精神，盼儿媳诞下乖孙。
有信来报，又是女娃儿；在当地送出去了。
老头子一口气没上来，抑郁成疾，很快就死了。
咽气前叮嘱老太太，千万别让两口子回来，除非抱回个乖孙儿。
刘根夫妻东躲西藏，终于在逃亡第五个年头上，抱着一个胖小子回来了。
爹没了，娘的头发全白了。
俩女儿一个十三，一个十一；由于疏于管教，都辍学了。
饭店不能开；被有权势的人强行压价，当年就卖了。
原来厅堂气派的房子被扒后，地基上灌木已经高过人头。
东跑西藏，毫无尊严的生活，让刘根失去了以往的干劲和闯劲；
面对生活的烂摊子，他再没了重整旗鼓的信心和勇气。
媳妇是本分人，也没什么文化，只干些地里的粗活，维持生计。
眼看着买了她家饭店的人，在原址上盖起五层大酒店了。
而他家作为最先富裕起来的那一个，如今却成了最贫穷的。
女儿十三四岁就去养殖场帮工挣钱。
十六岁上，回来让她爸在自家田地里盖起养鸡场，从一两百只到五六百只，干得挺顺当。
积攒了一些钱后，盖起了能养五十头猪的猪圈，一家人不再种田，以养殖为生了。
怎奈女大当嫁。
俩女儿相继出嫁；嫁得都很远。
在女儿的引领下，刘根夫妻还跟得上节奏。
这女儿一走，他俩养的猪不是生病就是不长个。养多亏多，养少亏少。
干脆，扒掉猪圈，种点菜养点花完事。
一年收入个三万五万的，花销之后，没什么剩余。
儿子，却因为是千呼万唤才得的独子，自幼娇生惯养，好吃懒做。
书读不好，地里的活计一概不会。
父母在地里无论多忙，他只顾自自己乐。逃课、打游戏，凑一起打麻将，下馆子。
中学没毕业就混社会，没个手艺本领，却抽烟喝酒加黄赌。
刘根夫妻年龄大了，挣不了几个钱供儿子挥霍了，儿子便几个月不回家。
眼见得一季花卖了，一茬菜收了，他算得极准，回来要着钱就走。
一眨眼，刘根夫妻六十好几了，年近三十的儿子还打着光棍呢。
泡在贫困的生活里，刘根逢人就倒他无尽的后悔。
那一茬长大的同龄人，有俩女儿的，有仨的，当时和刘根一样，被人瞧不起，骂老绝户。
可人家的女儿们没有在父母逃难生儿子的岁月里，耽误学业或被野蛮放养。
现在都成了家立了业，或招到了好女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当时数刘根家最富，十里八乡的首富啊。却在逃亡中败落了。
有儿子又怎么样？他连个家都成不了，还不是就绝了吗。
早知道这样，当初何苦东躲西藏的，家败了，业也散了。
刘根的妻子得了眼疾，没钱医治，几乎瞎了。
摸摸索索，能烧熟个饭。
刘根也没多少力气去地里劳作了，不能精细操作种花种菜了，就撒上几粒种子，一年收一茬麦子一茬苞谷。
他儿子再也不能从家里抠到钱了，去厂里打零工，却被跌落的货物包装箱砸到腰，断了腿。
伤好之后，跛了。
为了糊口，只得在镇上找了份清洁集市的工。
一家三口，老的老，残的残，看不到一丝希望。
俩女儿嫁得远，都过的不好，也没人能接济一下。
在孤苦中，刘根查出不治之症。
没有哭泣，没有惋惜。
他自己叹口气：早走早解脱，哎！
他终于解脱了。乡邻们都付了分子钱，一百的，两百的，五十的。
后事极简，毕竟活人的生存，比起死者的风光，更现实吧！
刘根，长远来说，还是没能为他家留根啊。
到儿子这里，讨不到老婆，根还是要断的。
早知如此，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计较绝户不绝户，那该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好光景了吧。
刘根这一生，算是毁在一个老旧的观念里了。
也毁在计生的大潮中。
人如蝼蚁，谁能看得清当下，活得个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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