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往日一样,我下了公交车,赶在医生查房前准时出现在妈妈的病床前。
妈妈看见我,笑了。那笑容那么自然,那么舒展,像波光粼粼的水面有一层层的涟漪荡漾开去,不疾不徐,温暖而又熟悉,亲切而又遥远,我有一瞬间的恍然。
那是我小时候的笑啊,看见了妈妈的笑。上幼儿园,翘首垫脚等着妈妈来接,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我笑了,抢上前去拽着妈妈的手,感觉就是拉住了我所热爱的全部。
而现在我的目光中,她仿佛回去了我的童年,不谙世事,神色恬淡,目光温柔,专注而又依赖的看着我。而我则扮演了她的身份,如她用全部的爱抚养我一样,尽心尽力,看护守候着她。
我们是同一个灵魂居住在两个具象的肉体里。
我感觉时光轮回,我们母女的角色在互换。
是啊。时光流逝,曾经在我们眼中无所不能的妈妈在无法挽回地老去,躯体在渐渐地衰退,曾经的强大在岁月中一寸一寸地萎顿,流年的大手挥袖一抹,就在曾经饱满水嫩的容颜上涂了一层光阴的锈,慢慢地,慢慢地,侵蚀地一点儿也不留痕迹。
如果遵循能量守恒的定律,是不是我们的成长汲取了妈妈的养分,妈妈逝去的红颜在我们的面颊上再现,是我们借助岁月的手悄悄偷走了妈妈的精气神,而我们才得以生长和壮大。
你是曾经的我,我是曾经的你。
这就是生命的更替和轮回。
2
医生例行公事的查房,下了同样的医嘱,妈妈要接着吊各种漫漫的药水。此时,我却是难得的心安。
从妈妈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的心始终是悬着的。
早上,各个病区的不同的病人被推进去,手术室的门就重重地关上了,家属都在外面等着。手术室门口安静了大约有2个小时,便陆续有人被推出来,再不断地有人被推进去。一有医生出来报病人的名字和床号,大家都蜂拥上去,听见不是自己的家人,再潮水一般退回来,一波又一波。我的心就跟着潮水涨上去又落回来,一阵紧似一阵,无法放怀。
终于听到有人喊妈妈的名字,是我们请的主刀医生。他手上拿了个塑料容器,白色,透明,碗状,里面装着一团似乎还有温度的面目模糊的东西。医生说这是手术切下来的,你们家属看看,马上还要送去做病理检查。手术很顺利,病人麻醉苏醒就可以出来了。
我的心暂时回到了胸腔里正常的位置。想着那个阻塞妈妈肠道的坏东西被彻底清理,我感觉被腾挪出空间的清爽,呼吸都匀均顺畅了。
再次听到妈妈的名字,妈妈就被手术推车推出来了。护送的医生交代了一大串注意事项,我只记住她说千万不能让她睡着,要不停地喊她。我望着妈妈疲倦的面容和灰色泛白的脸庞,所有的心疼、焦虑、不安和牵挂都汇成了奔涌着泪水的一声“妈”。
妈妈神智是清楚的,就是眼睛睁不开,听见我喊她,就努力大声地回答我:哎!我就一遍遍地喊,她一遍遍地应答。有时候,她不回答,我就一叠连声地喊,她好像忽然就听见了,再答应我。我一定要她听见我的声音啊,她听见我的声音,就是在恍惚中寻到了回归的路。我感觉她就在生死线上努力,我不能停下,我一停,她就要永远地离我而去。
我喊她是我的灵魂已经脱离我的身体,藉着声音带去我的心的能量,去迎向她的灵魂,和她一起同看不见的那一端拔河,向生的这边努力。
我感觉我一生中都没有这时候喊的妈多,都没有这样用心,都没有这样深情,都没有这样拼尽全力,都没有这样地心力交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喊:妈,妈妈答应着我,睁开了眼睛,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百感交集。我知道,我们赢了。
我突然就松懈下来,感觉浑身湿透,无限疲惫,虚脱无力。我无法说话,但我知道,我们终于赢了。我的心里满是欣喜。
3
接下来的日子就步入了正轨。每天看着她吊水,给她翻身,擦洗,小心移动她身上的各种管子,怕牵扯到她的伤口。
她还不能进食,每日靠吊水维持基本的营养,只能喝水。正值酷暑,我抽空下楼买了西瓜上来,一个人吃地津津有味。忽然听见妈妈在身后说:西瓜真香啊。我一愣,从来没有听人这么说过西瓜,都是从味觉上说西瓜甜,没人从嗅觉上说西瓜香的。随即我就明白了,妈妈从术前准备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天没有进食了,她对食物是敏感而又渴望的。
我就把西瓜搬到她的床头,说:“妈,要不你喝点西瓜汁,这和水一样的,不会有食物残渣,不会损伤肠道伤口的”。她点点头,于是我就用勺子慢慢刮西瓜汁喂给她喝。她很开心,也很克制,喝了三、四勺就说不喝了。我心里就惭愧了,只管自己吃,哪里想起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的感受。
在医院看护久了,闻到餐车飘出的食物的气味就开始反胃。妈妈总是疼爱地说:“你不想吃这里的饭,你就下去买,看看想吃什么买什么”。我就把餐票给了隔壁病床的,托他们临时照看着,自己下去寻好吃的。
从小到大,妈妈都是宠着我们的,不能看我和哥哥有一点委屈。记得小时候,我吃鸭蛋就只吃鸭蛋黄,故意使蛋白下落不明。多么拙劣的小把戏,她也只当没看见。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普通人家能够吃饱都是奢望啊。她就是这么宽容,这么迁就,给以我们足够的宽松的空间,不忍心拂逆我们哪怕一点点的心意。
我们在她爱的怀抱里自由自在,开心快乐地长大,真是好运气。
有时候生活没有太多的原则,小小的任性是在探触你爱的底线,看你爱我是浅是深。有爱才有退让和忍耐,我和哥哥从她身上学会了爱,现在也像她爱我们一样地爱他。
4
想起昨儿去看妈妈,走的时候在二楼的大平台上碰见了冯奶奶。
她93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单元里哪家的鸡毛蒜皮她都如数家珍。她一个人着急的时候,就搬个椅子坐在楼梯口,找着上上下下的人说话,打发寂寞的时光。
她看着妈妈目送我离去,说:“走了要送,还不舍得。再送,还不是要走。”
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无能为力,但我尽力珍惜。
@�}��g!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