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的话,是从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了,她对豆腐的喜好。
那时老城区还没有向南扩张,市中心有个小广场,白天的时候是临时停车场,一到晚上就变成了夜市。那座小城对外来者的包容度很高,小小的夜市摆满了来自山南海北的摊子,那时候娱乐生活还不怎么丰富,这里算是个好去处。
后来不记得哪一年,小广场被改造了,这个夜市当然也随之销声匿迹,可她倒是一直没能忘掉它,因为这里有着她记忆中的第一道美食。说起来,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只有父亲和她两个人,这大概是专属于他俩的秘密,因为当她现在突然想起来的时候,仍不确定母亲和姐姐们是否知道。
是上初中的时候开始的,她去了离父亲家很远的一所学校,那学校远在城市另一头,她花在上学路上的时间一下子比从前多出了八倍。起初父亲每天都要骑车送她上早自习,他从来没有让她迟到过——除了那一次。那是冬天的早上,夜里刚下了雪,地上结了冰,他俩就这么出了事故。
从大街小巷一路骑来,总要路过一条小河,小河没有名字也没有水,父亲说早些年还有好些人在河里洗衣服,但她从来没见过。虽说是座小城市,可从父亲家到学校也得骑三四十分钟,路上父亲总有说不完的笑话,她靠在父亲背上,把手揣进他外套的口袋里,从不觉得冷。
她记得当时天很黑,自行车的前轮卡在了河岸上一条窄窄的冰沟里,车子从没有防护的小坡上滑下来,载着两人翻进了几米深的河沟里。父亲起身的样子很狼狈,语气也有些惊慌,先确认了她没有摔着,才扶起了那辆二八大杠。父亲在黑暗的天光里来来回回检查着自行车,她在一边站着倒是一点儿也不发愁,父亲什么都会修,这个她是知道的。
父亲很快就上好了车链子,又熟练地转了几圈轮子和脚蹬子,然后信心满满地跨上车拍拍后座:“好了。”她便又乖乖坐了上去。可没曾想,父亲的脚刚一开始蹬,就不知从车子的哪个部分传来了很刺耳的声音:
“吱——咣!”
这声音在寂静的冬日凌晨听起来格外响亮,两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一起大笑起来。
那天早上,她就是在一路的“吱——咣”声里来到学校的,可能是因为被这种怪声分了神,父亲骑车的速度慢了许多,那天她到学校的时间也因而比平时晚了很多。后来每次想起这件事,她都会情不自禁笑起来。那天早上的后半段路程里,他们俩也不是没担心过会不会吵到沿途的人家,可又总是被那个奇怪的声音逗得乐不可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傻里傻气的。
到了春天,父亲不需要再送她上学了,因为她从父亲那儿搬出来,和母亲住在了一起。从母亲家去学校,只要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路上没有了干涸的小河,道旁开满了合欢花。那时她刚刚十一岁,还没有想过太多。
从那时起,每隔几天,父亲就会去学校看她。他总是选下午放学的时候来,手里抓着各种各样她喜欢吃的东西,俯身在教学楼走廊的石栏上,朝着正在院子里列队的学生们大声喊她的小名。
离开学校以后他们会去哪里呢?他们只会去小广场的夜市。父亲还是骑着那辆二八大杠,稳稳地把她带到那里,他们每次都从夜市的南口进去,在最近的那家卖砂锅的摊子前停下来。
等父亲支好自行车,他们就在露天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父亲和摊主打个招呼,就会点个砂锅豆腐给她。她那时还小,对食物还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口味又很清淡,父亲替她做了这样的选择,此后她便喜欢上了这种食物,倒像是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了。
砂锅端上来的时候还是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香味一路窜进了胃里。她用调羹轻轻搅几圈,浅浅盛起一勺汤慢慢吹着,然后小心喝下第一口。豆腐,海带,虾皮,葱花……每样食材的味道都化在了口中,眼前堆满雪白翠绿的颜色,动人的烟火气在鼻腔里氤氲缭绕。
父亲一边带着笑看她吃,一边和她聊天,直到把这几天未相见的时光聊完,两人还要在凳子上坐很久。
渐渐地,天色渐暗,华灯初上,父亲起身结了账,就会再送她回母亲那里去。这段路程上的父亲,说话失去了节奏,她总猜不到他什么时候要开口了,更听不出他说完了没有。那时候的她啊,什么也不懂,只会为保护孙悟饭的短笛流泪,她没有想过父亲这样来见她的理由,也不知道时光会带着人和事一起走。
这个晚上她又炒了豆腐,放了大葱红烧,又暖又软,好吃下饭。
她还是很喜欢吃豆腐,只要是豆腐,怎么做的都可以。大概正是因为这么喜欢,她做豆腐的手艺也还不错,麻婆豆腐也好,锅塌豆腐也罢——哪怕仅仅是一碟小葱拌豆腐——男人和孩子有多少吃多少,从不跟她客气。只是她还从来没有尝试过做砂锅豆腐,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出它的味道,她找不到那个食谱。
初中后来的日子里,不断有活泼的同学开始模仿父亲的声音喊她的小名,他们倒没什么恶意,只是在他们那里,像父亲这样一口京片子的人少之又少,总有小孩子会当个乐子来学。
可是呢,他们大概永远不会想到,那个平时最注重体面的中年男人为什么会举着两只梨子朝人群大喊大叫,他们当然更不可能懂得,那一声声快要破了音的呼唤声背后藏起了多少想说的话——因为啊,就连她这个局中人,也只是后来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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