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就是闲人一个,既然考不得功名,浪荡街市卖些字画也不妨草草一生。
卖字画说起来像是有些对不住文人风骨,但主要还是不得想风寒,再说人活一世也没必要给自己搞那么多规矩。我虽然饱读诗书,但说句不好听的,算是读到狗肚子里了,我,好饮,好佳肴,好游乐,兼以瓦舍听曲茶馆听书。什么家国君上,苍生百姓却是没怎么想过。天地堪养我,我奈苍生何?
然,读过书,中过秀才终归是个文化人,人品差不代表文笔差,给死人写点碑文,给活人写点祝词还是不在话下的,再加上字体苍劲,行文又能得人欢心,得些小钱,白日放歌纵酒一场倾囊酣畅,一年到头虽也存不几个,尽管别人看来有点潦倒,但个中滋味自己还是欣享的。
十九书生,穷酸落拓仍自矜风骨。
十一有我,身无长物幸贪欢旧醅。
卖画也没个门面,就在街旁一张长案而已,方才辛辛苦苦刚卖出幅中堂,正忖着中午去哪家酒馆时,一阵风急云涌,眼瞅着是要下场大雨,便又急急忙忙收拾物什寻了个屋檐躲雨。
夏天下雨时往往就着微风,檐下凉意骤生。
擦了下纸上的水痕,看着漾出的墨色,浓淡清浅,思及故事,恰如此清凉境,便不禁想吟诗一首。
刚欲吐字,耳听得左畔有一叟道,诶,兀那书生,烤红薯要伐。
我转过头去,见一老叟推着泥炉小车,摆着红薯二三。正笑着看我,我呵呵一笑,没搭理,兀自酝酿诗作。
目光空洞地看着檐角雨线,蓦地一柄花折伞入目帘,又配上伞下姑娘,便是惊艳。
灵光一闪,正准备开口,又听到那个老头说,“好细眼长眉,啼粧笑脸,
皓齿皦牡丹之唇,珠耳映芙蓉之颊。”
我心想这词写的真艳,正准备揶揄这个老头还会作点花间的时候,突然又觉得这词分外耳熟,暗自疑惑之时又听到那老头接着说道,
“行步盘跚,言辞宛惬,
梳高髻之危峨,曳长裙之辉烨”
我一愣神,瞬间想起,这是白行简的赋,我之前机缘巧合下看过一段,遗憾没来得及记下,从此抱悔至今。
我长吸了口气,不再睬那女子,转身走到那老头身前,神色凝重地说道,“老丈,我看您面色红润神朗气清,举手抬足颇有先贤之风,后生不才,妄请老丈移步酒楼,点拨后生一二”
那老叟呵呵一笑,伸手探出两个红薯,示意我先拿着,我接下,那老头缓缓道,一钱。我腹诽道果然是为老不尊。
物什托避雨处的掌柜照看,顺道借了把伞,当然,少不了孔方兄的说辞。
在我常去的酒馆,寻了个桌子坐下,老头唤来小二,点了些酒菜,问我所欲何事。我缓缓道,“后生无能,某年落第秀才,淹留此地,鬻文为生,清苦度日,虽然,余爱佚传文章之甚自是日月可鉴,故烦请老丈述白知退大赋于后生,自当感激不尽。”
老头呵呵一笑,道“我就知道你找我就是想要那篇赋,不过你这玩意诌得倒挺有意思,还专门和我这卖红薯的老头吃顿酒,为人至此,后生可赞啊。”
我呵呵,说道,还望老丈成全。
他说,自当如此,先吃酒,吃酒,赋的事吃完饭再说。你说,人要是吃不足酒,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我呵呵,问小二又加了半斤酒。那老头喜上眉梢,连说了好几个后生可赞。
酒菜已上讫,我举杯祝其寿,同那老者一饮而尽。
吃了酒,又同老头说了些鸡零狗碎的事,推杯换盏倒也欢畅。
酒下一斤,我正准备旁敲侧击关于赋的事。老头突然叹了口气,
说道,老叟姓齐名至,字远道。当年也是个读书人,原想着,读个功名,辅君王,匡社稷,啧,奈何天资如此,鲁钝难第,意冷之下决意再不看书册。自那后放浪几十年,终落得此番境地。那篇大赋,我也是机缘巧合背下的,虽没背下全文,倒也有十八,想我当年经史子集背过即忘,那篇残赋却是牢记在心几十年了。
我先惊诧于这老头原来还等往事,接着便腹诽其真乃不世大淫棍。
一杯酒入喉,想到齐老头的经历,突然苦笑了一声,其实,也同是天涯沦落人呵,
我揉了下额头,道,老丈,人行于世当图顺心意,今日你我虽然清苦,但落得自在,汲汲于世那般,不适合你我脾性,哈,幸得泥涂可曳尾,当浮三大白。小二,拿碗来。
那齐远道同我般也是性情中人,吃酒毫不含糊,三大碗下肚后目光炯炯,喝道,“好酒,好后生,小老儿我三十年未曾如此痛饮,再来一斤可否?”
我笑道,三十年内我恐怕也难如此尽兴,小二,再取二斤。
齐老头哈哈一笑,喝了声好。随后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书生,难不成你真准备也如我一般,草草足了平生事?
我道,便如你我一般,无权无势,天资不济,读书再久也是枉然。“药笼功名,酒垆身世,可惜蒙头雪。”到头来总少不了这么一叹。蓬蒿人,难成器,难成器。现在啊,只想着,卖卖字画,攒点钱成家,其它的,是不敢想,也不能想了。
话说完,感觉喉咙疼得厉害,连忙喝了口酒,却不想把泪呛了出来。
苦笑,除了苦笑还能如何呢。
齐远道慢慢饮着,说道,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书生,齐平轩,他同我讲,因为很多时候事不由人,所以失意难免。这是所有人都会经受的,但是因为读书人,心里揣了太多事,所以有时候就有点想不开似的,不管你承不承认,书生相较之下总是,最难受的那一类人。
我抬起头,呵呵一笑,骂道,这人是个傻逼。有酒,哪会有难受的人?
语罢,又同齐老头对饮了半碗。而后他从袖里掏出一叶纸,递给我,说道,这是那个书生临行前作的。
我接过,微微定神,只见上面写着,
落拓吟江畔,
孤鸿过玉钩。
涛波平块垒,
又道锁歌头。
皱了下眉头,我长叹一口气,道,块垒平了便好,哪还计得了歌头韵脚。呵,此人倒也…现在往了何处?
京城吧,一别就没了联系,兴许混出名堂了吧。
我哦了一声,也好也好,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总好过你我这般。齐老头呵呵道,入了官家,便不如你我随意。
二人唏嘘一笑,又饮了半碗。老头打了个酒嗝,拍了下粗衫,朗声道,小二,取纸笔。
又对我说,食色性也,后来却有了朱熹之徒做了些存理灭欲的荒唐事,世事变化如阴阳苍狗,我是觉得不存在什么绝对的脏净雅俗,更多时候持好本心便是件佳事,世人常说读书人酸臭迂腐,无非是因为书读的多了反倒把本心给蒙住了,吃喝玩乐顺意而为是人性,读书是知何事不可违,为的便是天人合道合理。
我道,老丈所言极是,人行于世当须条框,而后应是随心所欲不逾矩。那些个迂腐书生又懂得什么,清清朗朗,行事洒脱,才算是个书生…
这时却又听得小二斥道,你这汉子,如何算得个读书人!
我以为是说我,正疑惑之时。又听到一人说,我不是不给你钱,只因我今日没带,所以先欠着,欠着,等明日后日我还了你便是。
小二道,你若不还又该怎么办?
那人道,因你家酒香,我方来沽,明日后日也自当来,岂有因钱不喝酒之理?你这厮,竟疑心我品性,真乃不知良贱也。
小二又欲发作,我忙过去,说道,可怜书生没了长衫,今日我暂且为他付了,店家莫怒。
那人拱手道,还是这位兄台有识人之能,他日我当重谢。
我挥手道,自是不必,曲先生的事我理应是要帮的。
那人朗声大笑,道,好一个曲先生的事。随后便撑了伞转身离去。
我回到酒桌钱,齐老头笑道,贪酒如何不儒生。我道,若能苦中作乐,何必酒里寻欢。
随后二人又是一阵喟叹唏嘘。
齐至痛饮一大白后,问小二取来纸笔,便书了大赋给我。
我观后,道了声好。那老头摇头笑骂,你这后生,可真是,内心坦荡毫不遮掩。今日相见恨晚呐。只可惜老儿我难做停留,明日又要漂泊四方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哈哈,后生有缘再见。
我揉着额头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或许再过些时间,我也天涯踏红尘去也。
付了帐,再出门之时雨已歇了。取了各自营生物什,齐至便拱手告了别。
雨后,太阳出来的很快,日光和齐至的步子一同撞碎了积水上,溅出的斑点落在齐至的腿上,像老巷里的落叶。
以后应该是见不到他了,倒也不怎么遗憾,毕竟相遇过,知道这世间有和自己性情相投之人,便够了,何必终日相伴呢?
挥手自兹去,长空鸿雁鸣。
就如此吧。
齐至十几二十年后或许客死他乡,无人收敛。这是他自己的路,可能悲情寒酸了点,但也是他自己更大的无奈下乐意为之的。
我却无法是我,日子总还得过,我也依然需要苟且,为衣食而活,盼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或许这也是我和齐至最大的不同点吧。
可能,是如此吧。
谁又选的了呢?
回到住处大睡了一觉,醒来后将夜时分,燃了一盏昏黄,如豆,如瞳。又抄了几篇幼安的词作,临了前人的书画,月就行至了中天。
月亮从不愁惘,因为它早看惯了所有的悲欢喜怒。
夜深了,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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