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

作者: 凉皮十三 | 来源:发表于2017-06-06 21:00 被阅读0次

    竹生在十岁以前,是流浪着长大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师傅的时候,师傅伸出手说:“孩子,你愿意跟我走么。”本以为这世上没人会管他了,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着头的爷爷,就像深居山林的老神仙一样。

    当时的竹生一愣一愣的点头,从来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他想能这样问的人一定是好人吧。

    师傅牵着他的手走进一间很大的寺庙,领他拜佛祖,藏在宽宽大大衣衫下的竹生紧张的有点发抖,钟声肃穆香火缭绕,一声一声撞击木鱼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堂里,僧人们闭上眼睛虔诚的说着阿弥陀佛,那个声音是从自己四周发出来的,又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越千山万水穿透时间空间的流动撞击着竹生的耳膜。

    竹生抬头看着金光闪闪的佛祖,先是震撼,接着一股强劲而有力的有关温柔慈悲的力量贯彻了全身,那一瞬间,十岁之前所受的一切磨难都被竹生原谅了。

    师傅说:“我是从竹林带你回来的,今日收你做入门弟子,不如就赐你法号竹生吧。”

    从此这寺庙便多了一个小僧人,有着小小的身躯,有点闪躲却又无比倔强的眼神,法号竹生。

    师兄们走过总喜欢摸摸竹生又小又圆的脑袋。

    “竹生啊,打坐的时候可不能瞌睡。”

    “竹生,后院的落叶得扫了。”

    “小师弟,早饭有馒头没?”

    “小师弟,我今日头疼,你替我告诉师傅我不去练功了。”

    那些在佛祖面前虔诚庄重的师兄们原来私下里也不正经的这么可爱。竹生简直哭笑不得。

    竹生总是起的最早然后勤劳的扫地打水的那个。每次练功也会刻苦的要命,绝不偷懒。尽心尽力的对别人好。师兄们总是说:“我们这么好的竹生小师弟啊,方丈简直捡到宝。”竹生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的笑笑,心里想着,奇怪,明明是我遇上了这么好的大家啊。

    竹生很瘦,就像一根竹竿一样。以前流浪的时候竹生总是想着快快长大啊,长大才能变高变壮,变高了才能去干活赚钱买包子吃,变壮了这条街上的混混老大就不敢打他了。

    竹生十五岁那年,师傅赠了他一本书,应该是半本,竹生拿着那半本书有点奇怪。师傅摸摸他的头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竹生不懂。但是竹生只要有空就会拿出这本佛经看,竹生认的字还少,看的很吃力也很慢,但他还是很认真很认真的看啊想啊,小脑袋认真的晃啊晃啊。

    一日,竹生拿出佛经坐在后山的竹林里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竹生晃晃脑袋,爱是什么呢,如果我有娘亲在身边我一定会很爱她吧,可能就像对师傅那样子吧,敬重的不得了,也可能像我每天早上都会分一半馒头给空法师兄那样子吧,空法师兄那么大只,很容易饿的,我想让他吃的很满足的饱饱的才可以。我很爱我的师傅和师兄啊,可是我好像,不忧也不怖啊。

    竹生晃晃脑袋,佛经真难理解。把视线收回来看书,“啊!”突然看到一只小小的小人坐在书上,竹生揉揉眼睛再睁开,小人还是盘腿坐在书上对着竹生使劲笑。

    “你是谁?喔,不,你是什么?”

    “嘻嘻嘻,我是小精灵呀,我是小书灵。”小人站起来转了一圈很开心的说。

    “佛经里怎么会藏一个小姑娘,你骗人!”

    “我不是小姑娘,我是书灵,我叫溯洄。”小人提起裙摆,踮起脚鞠了个小躬,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呀,竹生。”

    竹生一愣,把书郑重的放在面前,认真的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我也是!”

    小人哈哈的笑了。

    竹生有点懵。这是佛经渡化出来的小人么。小小的,有点可爱。

    从那以后,只要竹生一翻开佛经,溯洄就会出现。溯洄很小很小,溯洄只能站在佛经上,哪里也去不了。

    溯洄会说很多很多故事,每次竹生都托着腮认真的听她讲。每天练完功做完杂事后,竹生都会一个人跑到后院然后小心翼翼的翻开书,溯洄就会像一只小仙女一样转个圈出现。

    “竹生,如果你跳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坑怎么办”

    “啊,我应该会叫我师傅救我吧。”

    “那你叫不应呢”

    “那我就自己爬上来”

    “好大好大的坑呢竹生”

    “啊,那我,那我为什么要跳进去”

    “因为你脑子有水啊,哈哈。”溯洄坐在佛经上笑地捂肚子,“你只要往脑袋上扎一针,水就出来了,等水把坑填满了,你就可以游上来了。”

    “可是我脑子怎么会有这么多水。”

    “脑子没那么多水怎么会跳进这么大的坑。”溯洄翘着小脚调皮的说。

    竹生一愣神,真是可爱的不得了。点点头说是喔。虽然好像是被坑了,但还是被逗乐了。

    竹生从老和尚那里学会吹树叶,好不容易练好一首小调,就跑到溯洄面前吹给她听,溯洄就开心的跳起来。手上的小铃铛叮铃叮铃地响。

    竹生觉得难过的时候,溯洄也会垫垫脚摸摸竹生的鼻子,“哎呀哎呀,我们竹生这么可爱善良,不可以难过,你看你本来就不白,脸色一沉,就更黑了。”竹生难过的心情就散了一大半,忍不住噗嗤的笑出来。溯洄总是有一百种方法逗竹生笑。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小竹生也开始长大。

    竹生二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名望了。附近的人也会赶着来听竹生讲讲经,诉诉苦。竹生身上就像罩着光芒一样,温和且谦逊。

    这一天,竹生正在给溯洄讲经,溯洄躺在佛经上打打哈欠说:“竹生啊,我想出去看看。”

    竹生有点惊讶,这么久以来,溯洄第一次这样说呢。

    “那你怎么才能离开佛经呢。”

    “后山有个藏书阁你知道吧,你去到第十八层第八列第二排会找到另一半佛经,你把它烧了,我就能成人形了。”

    竹生低下头没再说话,他不敢深究溯洄的来源,总觉得不安,溯洄说她是小书灵,不让竹生告诉任何人,否则又会被方丈收回去孤单好几百年。竹生不想这么做,他觉得会出事,也怕溯洄成了人形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有一天,竹生打开佛经溯洄怎么也不出现了。刚开始竹生以为她是调皮躲着不出来,可是过了一天,一个月,一年。溯洄再也没有出现过。竹生甚至觉得溯洄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竹生每天都打开佛经呆坐很久怎么也想不明白。

    二月初二是庙会,平日里清冷的寺庙变得喧嚣热闹。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子们冲来闹去,寺庙里音乐百戏,诸般杂耍。竹生突然想到,溯洄很喜欢热闹,如果她可以在这里玩的话,一定会很开心。仿佛看到溯洄小小的身影蹦啊跳,可是再回过神来,又想起溯洄已经消失了五年。出现和消失都是这么出其不意,竹生没办法告诉任何一个人,有这么一个人在他身边陪了他那么久,那么深刻的爱惜和难过藏在心里,从未说出口过。

    想见到溯洄的心思让他哽咽难过,怎么才可以呢,难道真的要一辈子看不到了。这么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后山的藏书阁前。

    这些年一直记着溯洄说的话,一直抱着侥幸等溯洄再次出现,可是这时候竹生觉得,溯洄再也不会出现了,这个念头让他心慌意乱。竹生找到藏书阁第十八层第八列第二排,看到了另外半本佛经。再没有其他犹豫,竹生把佛经从书架里抽出来放在烛光上燃烧。心里不停的叫着:溯洄,溯洄,你快出现吧,出现在我眼前吧,拜托。

    佛经燃成灰烬,竹生看着周围,突然原本响在耳边的寺院的铜锣声吵闹声都断了,一瞬间似乎从喧嚣的尘世掉进了寂静的黑洞。竹生感觉到巨大的阴冷,怎么回事,他从藏书阁跑回寺庙。

    眼前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所有人都保持着自己的姿势一动不动,敲鼓人举起的双手,孩童停滞在脸上的笑容,世界好像静止了一般,竹生愣住了,突然听到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他猛然回头,一个女子正冲着他笑,美目流转,巧笑嫣然。“溯洄。”竹生呆呆的喊了一声,一下子热泪盈眶。

    女子提起裙摆踮着脚鞠了个小躬:“很高兴再见到你呀,竹生,不过,我可不是溯洄。”女子转个身化成影,半空中传来声音:“这世间啊,都不会有溯洄了。”

    竹生正想跑上去,突然身边铜鼓落下敲出声,孩童的笑又传进他耳朵里,半空中的舞狮也顺利落下,所有人走着笑着说着,与静止之前的画面无缝衔接。

    竹生看着周围的一切,感觉到一股寒意。他想起师傅在给他这本佛经时说的话,转身就向师傅的住房跑去。师傅一定全部都知道,究竟是什么,溯洄究竟是什么,那个女子是不是溯洄,溯洄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

    竹生撞开师傅的房门,他看见师傅安静祥和地打坐。他往前走了几步扑通跪了下来。师傅抬眼看着竹生叹了口气:“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竹生啊,你下山吧,这寺庙,容不了你。”

    多年后,龙空寺下的苏州城街头,一个说书先生一拍扶尺捋捋长长的白胡子笑着说:“都回家了都回家了,欲听后事如何,请听明日分解。”

    身边的几个扎着双发髻的孩童拉住先生的衣角:“别别,先生,后来究竟怎么样了,那书灵去了哪里,那和尚又去了哪里,他们见面了嘛。先生先生,你不说不让你回家。”

    说书先生打开扇子叹了口气:“这世间哪有什么书灵,那只是封印在佛经中的一只小妖怪,前辈圣僧不忍伤害生灵将她封印在佛经中渡化,不想这妖怪仍不改邪魅本性。方丈见小和尚秉性纯良,佛缘加身,有意让小和尚渡化小妖,并且让小和尚修炼成圣僧。”

    孩童睁大眼睛:“先生,那小妖怪有没有再来寻小和尚?”

    “这世间既无书灵也无溯洄,溯洄只是妖怪以其一发幻化而成,妖怪挣脱了佛经的封印后吸取了当晚寺院中所有人的一些阳气,所以才有静止这一幕,隔几天,这些人突然壮年迟暮,鹤发鸡皮,这妖怪,吸了太多人的阳寿。方丈当晚圆寂,小和尚背负太多罪孽被逐出了师门。”

    孩童晃晃脑袋说:“可惜了小和尚一腔情意付错了人,最后成了一场空。爱不成,恨不成。”

    说书先生笑笑,关上扇子站起了身,“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和尚,虽佛缘加身,却最终负了佛。这爱,伤他身痛他骨,他得活着偿孽幼。”

    孩童扁扁嘴蹦蹦跳跳地回家了,手上项上的铃铛叮铃叮铃的响,说书先生黯然垂眉,多少年前,有个小小姑娘也是带着铃铛在他面前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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