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胎

1、

简琳看着手里的验孕棒，二道杠晕成浅红色，眼前一阵黑，扶住洗手盆好一阵儿缓过来，又愣神一会儿，才又继续刷牙、洗脸……儿子从门缝探进头，奶声奶气的说：“妈妈，再见。“

“宝贝，再见。在幼儿园要乖喔！“

奶奶的催促声中，祖孙俩出了门。——幼儿园校车在小区门口等着。

简琳也加快速度收拾出门，公司通勤车7：45准时到小区附近发巴士站，错过了，挤公车怎么着都得迟到，这个月全勤奖就该泡汤了。

出门前，简琳看了一眼床上的刘海涛，还睡熟着，估计凌晨2、3点才上床。

刘海涛做设计，不用朝九晚五打卡——不打卡意味着根本没有下班时间。简琳在一家大型国企做销售内勤，说起来是打杂，但杂事通常多且麻烦，加起班来，也是没完没了。

坐上通勤车，空调吹在身上有点哆嗦，简琳冷静地想着肚子里的意外：她是想要二胎的，但实际情况确实不太允许。儿子出生后一直是她爸妈帮带，去年简琳弟弟生小孩，父母必须去照顾。——在老家，老人带孙子是义务，否则是要被戳脊梁骨的。简琳只好求婆婆，婆婆年纪轻，不愿意放下老家那一摊挣钱的营生，让把孙子送回老家带，简琳不舍得，软磨硬泡，就差下跪了，婆婆这才勉强同意，条件是暑假住两个月，寒假一个月，这样也算是解决了。再来二胎，谁带？

刘海涛的工资付完房贷、车贷以及日常生活开支，也就所剩无几，简琳负责儿子支出，七付八扣，日子也就算勉强过得下去，再养二胎，拿什么养？

两个人搭伙过，一份收入都不能少，简琳在工作中，积极听话肯干，谨慎小心周全，七八年的“老黄牛“，熬成“高级主管“，领导倚重，眼看要升经理了，上过月，部门领导之间互调，来了新头儿，简琳这心还悬着呢。

二胎，要不起啊！

简琳长叹一口气，车到公司门口，随着人流走进去。

2、

简琳屁股刚落在椅子上，电话就响了，新头儿每早召见，已成惯例。

汇报完昨天的工作完成情况以及今天的工作内容，新头儿说：

 “简琳，从进部门我就把你当左膀右臂。不怕跟你说，我虽是平调，实际是降职，老板对我有三个月的考察期！“

“你负责的这一块，是咱们部门的核心，标书、合同、报价、订单评审、跟进，全靠你。我希望咱们好好合作，争取这三月平稳过渡。”简琳把头点得像捣蒜一般。

“你我是很放心。小陈负责的销售管理，就有点头疼！我看她下面那个小冯做得也还不错。你呢，趁着这个时期，手底下人，好好理一理。方便我们后面好管理。”

新头儿在原部门管理不当被调过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加上原来对这个部门的具体业务上几乎一窍不通，很多人不满，小陈首当其冲。

“还有，你这升经理的事，我一直放在心里。等过了这三个月稳定期吧。”

简琳盼升职一年多了。国企单位，加薪全靠升职，升一级工资至少能张500，加上相应的房补车补出差补跟着涨，少说也有1、2千，靠每年200、300的涨工资，涨到猴年马月。

再说，捧高压低，公司人一贯都这样，高一级，压死人，说话做事顺当多了。

三个月，要好好稳住。简琳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哎，来得真不是时候！

回到座位，简琳盘算着是不是要动动几个不太听话的姑娘，这一个月都有点儿压得住，万一她要生二胎休产假，指不定闹出什么事儿。

3、

晚饭，儿子吃完在客厅动画片，简琳说了怀孕的事儿。

简琳盯着刘海涛，等着他露出一点儿不合适的神色，就准备爆发，这一天，她烦透了。

“你打算怎么办？全听你的。”刘海涛不动声色。

“打了，不要！没人带”简琳负气地说。

婆婆不做声。

“想好了？你身体能受得住？“

简琳怀儿子时颇受了点儿苦，月子也没做好，身体不太好，她总开玩笑，要是生二胎，好好养着，兴许能补回来些。

“想不好。反正要不要都是错！“

“要不要也都是对。“刘海涛腾出一只手，揽了揽简琳的肩膀。

“你们这是做戏给我看？“婆婆把一直埋在碗里的头抬起来了，“一条命，怎么好轻易说不要。生吧，我帮你们带。反正小宝上幼儿园，我也闲着。”

“妈，说出来是要负责的，可别乱说！”刘海涛说。

“是、是、是，负责！现在不也是在帮你们带着嘛！“说着放下碗筷，去了客厅。

“你可别全信我妈。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闹着要回去了。“

“挣钱我还可以努把力，带孩子是真帮不上忙，你自己想清楚。“

“我知道！”简琳一时也说不出什么。

4、

二胎一时决定不了，也就拖着。公司的事倒是顺利。

简琳负责的一摊子事，虽说各负其责，但要是碰上重要的紧急的投标订单，由简琳负责分配，通常根据各人能力和手头工作量分配，大家也无异议。

这天某银行招标书下达，大老板亲自抓，新头一再叮嘱简琳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投标的前期工作两周前小贝已经在准备了，简琳犹豫片刻，标书连同准备文件一并转给了一个资历尚浅的新人，五分钟不到，小贝气呼呼站在面前：

“头儿，什么意思？”

“前段时间，你加班辛苦，休息一下，跟男朋友约约会。让新人锻炼一些吧。”简琳笑盈盈地说。

虚伪的嘴脸，也不是太难。

“拿这个标练手，您心可真够大。行，可以，我不阻碍你带新人”。小贝转头回座位，把椅子推到后桌上，本子扔桌子上，动静山响。

小贝性子强，不难解决。跟小贝关系好的周丽却有些棘手，她负责报价，直接跟业务老总对接，简琳很少能插上手。

小贝使性子，闹着要走，周丽心情也不好，连续几天跟销售员吵起来。

简琳一贯好人，手下的姑娘跟销售发生什么冲突，都是她两边安抚，确实是手下错多，也代为道歉，大家一起合作，难免锅碰勺，搭个台阶也就各自退让一步。

“投诉吧，跟大老板投诉。要不你们总说太纵容手下的这帮姑娘了。“简琳跟电话那头抱怨周丽的销售说。

 “呦，这可不是你一贯风格啊？“有不愿把事情闹大的。

“我也不能总护犊子啊！再说有时候也护不住，心有余力不足啊。“也有不嫌事儿大的，几次三番，周丽也被新头批了几次，动了走的念头。

新人一周入职，还有5个月的培养，处理日常事务基本不成问题，都在简琳的计划中。

工作中用手段，简琳一向不耻，为三瓜两枣，嘴脸这样难堪，不值！但现在，她也顾不上脸面了，都不及孩子重要。

三个月顺利过渡，手底下的人也顺得七七八八，新头儿心情大好，准备跟简琳商量她升职的事儿，但此刻简琳的肚子遮不住了。按公司规定，怀孕期间，升职加薪一律暂停，简琳有些懊恼、折腾一番，还在起点。

5、

自从提怀孕后，婆婆倒是上了心。每晚有汤有肉，还准备好第二天中午得便当，家务儿子都不用简琳操心，这给简琳吃了一颗定心丸。

上班一直到临产，简琳是从公司直接拉到医院的。婆婆又叫来小姑子，伺候月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出月子后，简琳真的觉得之前的腰疼、脊椎酸疼好多了。

这天，新头儿打电话来问候时，简琳正和婆婆合力，给新出生的女儿洗澡，小家伙躺在盆里，手舞足蹈，拍打得水花四溅，头儿说本来安排要亲自过来看望她，只是最近几个大标忙得团团转，委婉的表达了多么需要人手。简琳说：“我回公司帮忙吧。“

“你身体能行吗？这组人离了你，真是转不动啊！要不我让她们先把资料发给你，在家看看。明天过来也行。“新头儿说。

简琳自然明白，这个时候不往前冲，升职加薪的机会恐怕要再往后推了。看着刚洗完澡，躺着晃着小手小脚丫的女儿，必须冲啊！

连续加班三天，简琳明显觉得体力不支，又休息了一周，到人力资源销假，算是正式上班了。

年底，标书合同订单聚集，全组人忙得每天加班加点，简琳为多加会儿班，早上在家挤一遍奶，中午在公司再挤一遍，婆婆下午过来拿，晚上也尽量和大家一起回。

休假期间，简琳的工作由王芝芝代理。王芝芝是组里仅存的老资历，和简琳差不多时间进公司，没什么企图心，比简琳还低一级，业务水平熟练，简琳很放心。

收假回来，简琳还是明显感觉王芝芝成了主心骨，特别是新上手的几位，都是芝芝一手带起。再加上周丽离职后，报价也由她接手，这一块连简琳也不是很熟，简琳有些忌惮了。

年前最后一个标书，王芝芝正赶着盖章、密封，快递小哥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八点送达，九点开标。简琳帮忙检查报价表，突然看见中间有一项报价明显过低，这个价格报出，有恶意竞争的嫌疑，不应该是有意为之，更像手误。简琳有些犹豫：新头前几天跟她提过，年后王芝芝可以提升一级，让她考虑一下。

这头王芝芝催着要密封价格表，问好了吗。简琳一把递过去，说：“没问题，可以封了。”

第二天中午快下班时，新头儿被叫到老板办公司，隔着长长的走廊，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咆哮“低级错误“、”整个行业的笑话“……王芝芝在座位上抽泣，简琳头快贴在桌子上了，一整天也没抬起来。

6、

春节前几天，大家都少气无力的混等放假，简琳把休假期间的资料调出来，补一补。这时，刘海涛的电话进来，简琳还没开口，那边火急火燎的说：“我爸被车撞了，你赶紧请个假，我们这就回去。“

简琳一时慌了神，胡乱的收拾了一下，跟头说了一声就走了。

上了车，才回过神儿，打电话问婆婆，到底什么情况。

婆婆听起来倒还镇定，说：“你爸骑着小三轮进货的时候，被一辆小货车撞了，三轮车翻了，压在你爸腿上，幸好没伤着骨头。“

“人没事儿就好。“简琳马上又一想：这伤筋动骨，婆婆必须在家照顾。会不会就不想来了？顿时，犯愁起来。

一家人火速回了老家，公公在医院观察几日，也回家休养了。

春节年夜饭后，一家人围坐看春晚，婆婆开诚布公：不随他们回去了，老两口要互相照顾。孙子孙女如果愿意放在老家，她都帮带，不愿意，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当初结婚时，公公婆婆说得清楚：他们老两口有能力养老，不麻烦后生。儿女们结婚后，自己的事儿自力更生，老两口有能力就帮，帮不了就别怪了。

简琳无法愤怒、埋怨、甚至不满，婆婆没错，一代管一代，带孙子不是义务，帮忙是心疼体谅他们，但老人家先顾住自己才是真正体谅。当初生二胎，抓着婆婆这根稻草，也没给自己留后路，现在又能怪谁？

大年初五，简琳和刘海涛带着孩子们返回，先辗转到简琳父母和弟弟所在的城市，距离他们家2小时车程。简琳抱着侥幸，想看看父母那边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7、

但生活从来甚少侥幸，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简琳一家四口赶到弟弟所在的城市时，才知道父母和弟弟简强一家连过年都在医院，一阵慌乱的赶到医院，父母和简强抱着孩子在门口等着，简琳稍微放宽了点儿心。

弟媳妇因为心脏衰竭住院都两三周了，一直瞒着简琳。

“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心脏衰竭呢？“简琳不解。

简强怩怩歪歪的解释：他媳妇小时候患过先天性心脏病，后来没治疗自己好了，他们都以为没事儿。生孩子的时候紧张过一阵子，后来也没事。前几个月，她感冒没当回事，一直断断续续不好，一直拖到不行了，才进医院，一检查，就心衰，三级。

简琳一听，就炸了，“先天性心脏病这么大的事儿，你结婚时，没跟任何人说？”

“你自己愿意受累就算了，这是要拖累死爸妈吗？”简琳恨不能狠狠的揍他一顿，被刘海涛拉住，她爸妈一人抱一个小宝，一旁不住地抹眼泪。

“不行，我们照顾不了，送回她娘家，让她爸妈负责。“简琳狠心地说。

“姐，不能这么干，太自私了！“简强的眼神里透着不可思议……还有嫌弃。

“谁不想高尚？我也想送她去最好的医院，深圳不行去香港，香港不行去美国。靠什么？一张嘴吗？还是你去卖肾？”简琳恼怒，眼泪不争气的直往下淌。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这要在以前，谁这么说这么干，简琳也会想要抽他。

从前都善良，因为不明真相，当一重重压在身上时，能尽力已经相当不易，尽心当值得尊敬。简琳一下子原谅了所有因自保而做出的种种不善良的行为。

善良有价，不是谁都给得起。

8、

父母终究不忍心。带着弟媳妇和小侄子回老家照顾，弟弟留在城市挣医疗费。”能撑多久是多久吧，总要尽心，怕将来没法跟孩子交代。“弟弟说得诚恳，简琳无话。

开班的第一天，简琳递交了辞职信。

还能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

公司特批她不用等一个月，办妥交接即刻离去。

捧着一纸箱杂物，简琳感觉悲凉从心底升起，透彻全身，如此匍匐在地，用尽全力地活着，人品节操稀碎，吃相难看至极，到头来，还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简琳后悔把孩子们带到这世界：这样吃苦，将来他们会怪我吧？

可是，不正是有了他们，趴在地上苟延残喘时，才会吊着一口气，努力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