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街道上已经吹拂起略微狂躁的海风。尘沙划过脸颊,将我从痛苦的回忆拉扯出来。喧嚣的人群陆陆续续地经过眼前,形成一道热闹非凡的风景线。
叮咚。
兜里传来了寻常无比的默认铃声。整理下散乱的头发,清醒过来的我拿出手机,发现错过了多个相同的来电。
“喂,妈。怎么了?”
洪灾那天,我并没有等来如期而至的死亡。一个年轻的救援队员在桌底下找到了昏迷已久的我。经过抢救,命大的我活了下来。苏醒过后,那位救援队员还向我打听村长的下落。然而想要逃避过去的我,只能是回答一无所知。那之后,我就被寄养到了现在的家庭。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你去相亲你不听,你是不是又去那边站街了?”
接通电话,手机那边传来了养母暴躁的喊叫。寄住的家庭不同以前,他们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夫妻二人早年丧子,多次尝试生育失败后,就接收了灾后幸存的我。对于领养的女儿,夫妻二人呈现出大不相同的态度。养父对我以礼相待,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母亲则不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的生活,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情的存在。为了认同我女儿的身份,母亲还将家传的戒指赠予了我。
“好好好,我没去。明天我去相亲行了吧。”
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和谐融洽地生活下来。直到养父的突然离世。父亲过世后,母亲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她提前步入了更年期,对我的生活严加管教。最近几年她见我还未出嫁,就热衷于给我张罗婚事。性格向来随和的我,不敢反抗她的意愿。只能是把祖传的戒指戴上,婉拒前来相亲的男子。一来二去,母亲也知道了我的态度,但依然是给我不停地介绍对象。为了逃避她无穷无尽的催促,我索性找个借口,出来帮人工作。
说是工作,其实也就是帮人加微信,根本上不了台面。寄养的家庭经济情况良好。母亲是全职太太,每天专心于相夫教子。我则被送往学校,开始学习书本知识。然而因为入学太晚,一无所知的我很快因落后进度被迫停课。失学的我无所事事。既没有送往技校,也没有被要求出去找工作。家境殷实,父母对我的期望只是平安长大。
然而幸福的现状没有持续多久,家父一离世,家里的经济就一落千丈。专心家务的母亲与大字不识的我,找不到任何工作。无奈之下,我在网上找到了这份兼职。一方面逃离母亲催婚的念叨,一方面补贴家用。
6:40 9月2日
挂断来电,我顺眼瞧了下手机锁屏上的时间。距离中秋只剩六天。虽说家里只剩下聒噪的母亲,但依然是一个温馨的家。对于经历过重男轻女童年的我来说,现在的中秋更有人情味。
“来来来,加微信就送礼品,加微信就送礼品。”
在心里打了打气,我振作精神,重新开始叫喊口号。秋天已至,我准备多赚点钱给母亲买些大衣。为了这个目标,几天之前我离开原来的工作地点,来到了更为热闹的云江路口。
呼。
黎明已过,海风撕开了温柔的表面,逐渐显露出凶残的面貌。地上的沙石随风起舞,漫无目的地在四处游荡。飘过繁华的商场,途经壮硕的榕树,最终停留在乞丐破烂不堪的讨饭碗。
依着秋风叫喊,不到十分钟,干涸的感觉就慢慢涌上嘴唇。停下来喝口水,我就看见了一旁靠着栏杆的流浪汉。此时的他,也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见到此景,我立刻就是厌恶地把目光移开。
对于新的工作地点,我非常满意。思江路的人流量,比之前多上不少。唯一的缺点,就是旁边死乞白赖的流浪汉。
不知为何,每次当我工作的时候,他都会在角落里偷窥我。一想到他猥琐的目光在身上打转,我就如坐针毡。但迫于赚钱买大衣的需求,我只能是忍受着他的骚扰,继续在街上叫喊。
随着时间的推进,眼前的街道也渐渐热闹起来。人群的增加,大大提高了我成功推销的概率。我卖力地招手,期盼能够吸引到路人的注意。
果不其然,呼喊不久后就有人来像我打听事宜。搬出事先准备的说辞,我熟练地对他进行忽悠。很快,在微信上就显现出申请成功的提示。
心中暗喜,我干劲十足地继续卖力地喊叫。然而这一次并没有招来顾客,迎面走来的,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戴着耳机,一个身穿工作服的服务员从面前急匆匆地跑过。他面貌平平,但却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一次见到服务员,是在我的事业起点——江东桥。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服务员,只是到处帮忙做活的杂工。他吃苦耐劳,无论是洗车还是搬砖,什么样的杂活都不会拒绝。雇主对于他的评价都很高。只不过有一个奇怪的地方,他做工的人家总会丢些物品,或是剩余的水果,或是车中零碎的物件。但人们并没有因此而责怪他,反而是总会给予他些小费。
经过打听,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与来历。他叫尤天。听传闻说,他是一个私生子。尤天的家境凄惨,父亲是一个修桥匠。因为修桥不小心,跌倒在地导致瘫痪在床。
尤天的遭遇,让我对他产生了崇敬之心。所以再次见到他时,我的目光都会在他的身边停留。仿佛我也和他一般,有着坚韧不屈的品格。如此想来,原本无聊的工作也有了动力。
事实上,加微信的工作并不劳累,更多的只是枯燥。长期站立的疲乏,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出现过。站到后面,腿脚的感觉就只剩下了麻木。工作的枯燥还有另一个好处,时间会流失得格外迅速。
只需要在同样的位置,喊着同样的广告词。面对上前询问的行人,回答固定的说辞。循环往复多个来回,漫长的一天就不知不觉消磨掉。
“阿姨,你这个礼品多少钱呀?”
一声稚嫩的询问,敲醒了昏昏沉沉的我。在消耗时光的过程中,人非常容易成为无意识的机器。没有交流,只剩下机械的对话。除非出现现在这样充满活力的声音,昏迷的意识才能够苏醒。
“加微信就送,加微信就送。”
清醒过来的我,发现询问的客人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女孩。看着她懵懂无知的模样,脑里申请微信的想法顿时断绝。不耐烦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我准备打发完毕后就去吃晚餐。
时间已经来到了傍晚。由于台风的预报,街上的人群稀稀疏疏,不比早上的热闹。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面前,旁边并没有她的家人。
“我没有微信,阿姨,可以送给我吗?”
听见我敷衍的回答,女孩并没有觉察到话语中的不耐烦。她依然固执地拉扯着我的衣服,向我讨要礼品。
“小朋友,天晚了就要回家哦。这些礼品是非卖品,下次叫你家长再来吧。”
耐着性子,我好声好气地对眼前的小女孩再次下达了逐客令,防止她大哭大脑,拖累我吃晚餐的步伐。
“你怎么在老阿姨这里,我们得赶紧走了。”
一个同样稚嫩的声音从女孩的旁边窜了出来。只不过比起女孩的天真无邪,另一个人的言辞显得恶毒无比,充满了刻薄的意味。
“你,你才是老阿姨!滚滚滚,两个小鬼都滚!”
作为女人,对于显老的称呼我已经是习以为常。但小鬼的口无遮拦,实在是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
“略略略,走就走。”
心直口快的小鬼跳到面前,露出幼稚的鬼脸。与要礼品的孩童一样,她也是个女孩。不过二者的气质,实在是天差地别。
“真是倒大霉!”
生怕她俩再来捣乱,目送两个小鬼离开后,我才是骂骂咧咧地整理礼品。祸不单行,在女孩走后不久,一道突兀的黑影撞到正在收拾的我。无可奈何的我只能是一边捡起散落一地的礼品,一边哀叹自己的不幸。
临近夜晚,高高在上的天空也萌生了倦意。任劳任怨的海风卷起尘沙,为夜空遮盖上厚重的被褥。稀疏的小雨自天而降,贴心地熄灭了亮堂的日光。透过乌云构筑的卷帘,清澈的月光一泻如注。星辰零零散散,装饰成床边映衬氛围的夜间灯。
匆匆地解决晚餐,发现天色已经完全被黑暗占领。估摸了下时间,我决定继续出去工作。台风来袭,意味着没有薪资的停休,也意味着给母亲买衣目标的延后。唯一能够增加工资的机会,只剩下了今天晚上。
“加微信送礼品,加微信送礼品。”
拉上残破的上衣,我扯着嗓子继续叫喊。卖力地晃动礼品,将手伸向每一个可能的潜在用户。夜晚的灯红酒绿,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面貌。虽说台风来袭,但依然人头攒动。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更像是格格不入的旁观者。不属于年轻的情侣们,可以有说有笑,谈论着今天的见闻。也比不上店铺里努力工作的成年人,能够怀抱希望地奔向明天。犹如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在人海中飘摇。
在卖力的呐喊下,深夜不知不觉地降临了。随着夜色加深,狂风也愈发肆无忌惮。借着大气的推波助澜,暴雨不遗余力地拍打着坚实的水泥地。雨水一泻千里,汇聚在伤痕累累的井盖前。难以疏通的下水道积水成河,将整条街道堵塞成险象环生的河岸。
瞧见路上三三两两避雨的行人,我招揽顾客的念头彻底断绝。沿着思云路,收完礼品的我迅速地小跑,奔向临时居住的出租屋。
机缘巧合,我所租用的房屋正是之前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云水村。只不过因为洪灾的重建,它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一个名字——云烟村。房屋的主人也是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与以前的村民毫无关系。
重返故地,我的心情只剩下了如释重负。不同于他人亲人死亡的悲痛,双亲的离9世反倒是解开了捆绑在我身上的束缚。感谢他们的离开,让我拥有了新的人生。
云烟村离城区并不远。快速地奔跑了一会,我就看见了云烟桥。穿过石桥,大约两三分钟就能够到家。
随着与目的地距离的不断缩短,身旁台风的气势也越发猖狂。大雨滂沱,汹涌的污水一刻不停地在我的脚底翻腾。旁边的大树吱吱作响,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哀鸣。
面前的狂风暴雨,让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的泥潭。仿佛自己回到过去,变成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女孩。
“不,这次不一样。”
我一边暗自鼓劲,一边提高了奔跑的速度。摸摸手中养母送给我的戒指,我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
一天的站立,耗费了我大量的精力。才到桥头,我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身旁的狂风与粗重的呼吸缠绕在一块,试图继续呼唤起我过去的梦魇。
扶着栏杆,我的目光正对云水村的房屋。眼前与多年前一样的倾盆大雨,慢慢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
“阿姨。”
一声稚嫩的叫喊,从我的背后突然响起。叫声中年幼的气息,与当年躲在桌底瑟瑟发抖的我别无二致。
“你能带我去你家住吗?”
那个天真无邪的声音再次响起,向我发出了诚恳的询问。
我转过身,只发现一个女孩的身影。大雨掩盖住了她的样貌,只留下了娇小的身材。一米四的身高,跟当年在洪水中昏迷的我一样。
“你在听吗?”
见我毫无反应,声音的主人径直地向我走来。她迈着的步伐轻快无比,就和当初我走向村长办公室一样,充满着无忧无虑。
见到正处豆蔻年华的少女,过往的回忆终于是抑制不住。它冲破了遗忘的牢笼,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摆到了眼前。
当年,趴在村长门前的我亲耳听到了冯乐群与村长的争闹声。直到声音消失后许久,我才破门而入。面对救援队员的询问,我没能够回答详情。如果当年我能够早点进门,或许村长就不会尸首分离。又或者我向救援队员说出实情,那么事情一定能真相大白。
十六年来,我一直用遗忘来封印回忆。我告诫自己没有错,告诉自己村长是罪有应得。然而在如同以前一般的瓢泼大雨里,我终于认清了自己。那个丑恶的,畏手畏脚的自己。
“阿姨?”
勾起过去的叫喊,继续在我崩溃的边缘试探。周旁的骤雨,将石桥塑造成了鞭挞罪行的刑场。一声声饱含童真的呼唤,就是在毫无保留地对我进行惩罚。
“别喊了,别喊了。”
对着发声的女孩,我发疯似地张牙舞爪,想要破除来自过去的梦魇。伴着衣服撕裂的声音,我拼尽全力地跑向自己的出租屋。
与十六年前一样,逃跑的我形影单只,狼狈不堪。陪伴我的,只有重重层叠的雨幕,以及不离不弃的噩梦。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