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皇上赐了我一碗避子汤，汤汁乌黑，散发着草药的苦涩，我皱着眉头，最终还是在大太监的盯视中端起药碗，一口气将药全喝光了。

我是皇后，但是却是个地位尴尬的皇后。最初的最初，在我进宫之时，也曾得到过他的宠爱，那时我的心里是那样高兴，我有权势泼天的母族，有家人的娇宠和年轻帝王的宠爱，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皇上少年登基，那时也是少年心性，跟我相处时总爱扯我的辫子，像是个调皮的小男孩，每到这时，我总会追着他在御花园里打闹，春日的微风拂过，将欢声笑语吹向远方，一直飘过记忆的汪洋来到如今。

御花园的春光正好，而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一直知道帝王的心是冷的，可是那些史书中的文字总是浸满腥风血雨，读来让人心痛，我情愿相信自己看到的。

年轻时真好，单纯地有些过分了，竟不知道人心是惯会伪装的。

皇上年少的时候，母亲不受先帝宠爱，他的兄弟之中不乏有才干的人，深受先皇青睐，争夺大位的筹码，他手中一个也无。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我跟他的相遇，最终成为逆转他命运的转折，他借着我母族的助力，最终得登大宝，又在数年后翻脸无情，将我的族人斩尽杀绝，独独留下我一人在午夜梦回中一遍遍见证血腥的杀戮，从此生不如死。

记得宫里传来淮南王一族被诛杀的消息时，我心中情绪动荡，腹中月份尚小的胎儿一夕之间流掉了，醒来睁开眼睛，我只觉得满世界都是红色，心里蓦然变得空空如也。

那时皇上坐在我的床边，眼中似有隐痛，他这副模样只让我觉得恶心，我也真的吐了，可是因为没怎么吃东西，只能费力地干呕，他见我如此，将我半抱在怀里，轻轻抚着我的脊背，像是一个最最温柔的丈夫。

我将他一把推开，挣扎着朝床角褪去，眼中满是惊惶。他那时涩声对我说：“琪琪，对不起。”

真是好一句对不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以将他的所作所为抵消地一干二净吗，能还我一族人的性命吗？

我强忍着泪水，起身向他叩首：“皇上，妾身身为淮南王的嫡女，罪孽深重，恳请皇上赐死。”

室内寂静半晌，他最终捏着我的下巴，迫我抬头：“琪琪，朕知道诛杀你的母族必会让你恨极了我，但是朕有苦衷，而且……朕也不会让你死，你最好从今往后绝了这个念头，否则你妹妹在安平侯府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这是跟他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威胁我，有些陌生，但又有些意料之中。

我紧紧抓住被子，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青白，他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眼下，声音渐渐温柔起来：“你好好将养，等你好了，我们还可以有孩子的，朕会好好的教养他们，让我们的儿子坐上王位，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跟我说话时，语调中总有些宠溺和轻哄，我就是因为这些让人目眩神迷的东西，才没有真真正正看清他这个人，如今浮世飘零，即便想告别尘世，还要顾念尚在孕中的小妹。他真的是懂我，从过去到现在，他看透了我，让我像个没有思想的棋子，一直被他执掌手中。

哭的久了，眼睛都痛了，我最终也没有回应他的许诺，而他因为政务繁忙，最终还是在大太监的提醒中回宫了。

后来，那天夜里我们之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我牢牢压在了心底，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像一个淡忘所有伤痛的人，在宫中继续生活着。只是宫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甜蜜，皇宫中的秀女来了一批又一批，妃子来了一个又一个，我的那个少年郎，终于还是走出了我的生活，越走越远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看着天上的流云，突然有种茫然无依的感觉，也许死了是很好的，可是死太过容易，我已经对不起死去的家人，不能再活的那么任性了。

跟皇上很久没见了，情似乎也像沏过许多次的茶叶，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终温暖变得模糊，伤痛也变得模糊，我于是就像一截书中的文字片段，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孤独，无边的孤独。

夜深了，我将蜡烛剪灭，然后走回床上为自己盖好了被子。自从流产恢复过来后，我将宫人都遣散了，独自照顾自己的起居，像是活在宫中的隐士一般。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深夜听雨，心里的寒冷一点点弥漫到全身，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我心里一惊，脱口问道：“谁？”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浓重的酒气被夜风裹挟着吹入鼻端，为这清冷的夜又加了一层愁绪和幽寒。

我从床下悄悄摸出一把匕首，那还是皇上童年的时候送给我的，被我一直放在床下，最初是因为喜爱，后来用作防身。

我紧紧攥着匕首，打算给来人致命一击。那人来到近前，脚步踉跄，我就趁着他神思不太专注的功夫，将匕首抽出来，寒光一闪，我朝他刺去，却被来人一把握住手腕，随即将匕首扔在了床下。

当啷一声响动，让我的心颤了几颤，耳畔突然有灼热的气息拂过，低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琪琪，是我。”

语调中有些委屈，又像是在撒娇。

从过去到现在，只有一个人那样喊过我，我顿时如遭雷击。

他将脑袋埋在我的颈窝里，像是个小童那样眷恋地蹭了蹭，久违的温暖，久违的严寒，这就是皇上给我的感觉。

我们已经很久不见面了，我自己早已经预设了我们一辈子不再相见的结局，可是不知他今天为何又跑到我的宫里。

“琪琪，我想你。”他带着酒意对我说。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不打算跟醉鬼计较，他喝醉之后总是会很快入睡，我静静等待着，等着耳畔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后，悄悄挣脱了他的怀抱，将他放在了床上，然后自己去了外面的卧榻。

第二天醒来，他坐在床上死死地盯着我，最终什么也没说，脸色铁青地走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他是爱我的，我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我无法原谅他。

留下自己的命，换来小妹的平安富贵，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是多一点缠绵旖旎，

已经再也不可能了。

皇上脾气大，以前只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一直保持着好脾气，我违逆他的借酒求和后，那段时日宫中人心惶惶，宫人们总是担心自己会掉脑袋。

有年老的嬷嬷来劝我，要我找他好好说说，跟他示弱，让他高兴些。

我心里一叹，为何我总是要为别人的生死而活呢？我就想老死宫中，心里盘算着如果小妹走在我前面，我就随后抹了脖子找她去。但是在死去之前，我大概还有漫长的人生路要走，如果我不愿目睹更多流血，势必要付出什么东西。

皇上很聪明，他在用宫人的性命向我施压，等着我向他求和。

我明白他这些伎俩，但是我没有办法，最终我还是去求了他，他很快高兴了，拉着我去床上胡闹了一整晚，然后在天亮的时候给了我一碗避子汤，就是那一碗乌黑的药汁。

苦涩的药汁入喉，我心里觉得荒唐又好笑，那个许诺的人早就忘了誓言，或者说，家仇横亘在我们中间，让他早就失去了对我的信任。

他爱我，但是也开始防备我。

他是个厉害的皇帝，大概早就想到，如果我有了孩子之后，可能会以孩子为筹码，用小妹丈夫家的势力杀掉他，扶持我自己的孩子上位。

他真的是高看了我，我现在早已没有了那个心力去谋划什么，喝了避子汤，从此这个世间的生生死死都与我无关了。

我再也没必要因为那些陌生人的死活一次次轻贱自己，我也不容易，只想好好对待自己。

皇上之后又来了许多次，都被我的冷淡给逼走了。

人生的幸福是有限的，早年太过幸福，容易耗光自己的福气。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因为曾经经历过太多幸福，所以才会在后来体味苦楚。

小妹最终难产死了，我从宫人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了这个消息，脚步错乱地回到了宫里，推开宫门，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下，预期的疼痛却没有到来，一个熟悉的温热怀抱接住了我。

他来了，大概是担心我吧，这世间我唯一在意的人走了，我也终于没有什么留恋了。

皇上紧紧地抱住我，语调中充满乞求：“琪琪，你别吓我，别留下我一个人。”

我呆愣许久，突然伸手抚上他的背：“你怎么会是一个人？”

皇上是世间最有权势的人，只要他愿意，很多人愿意陪他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我却也记得他母妃死的时候他哭着对我说，他害怕在这世间孤身一人。

我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像是在无声地与他和好，他浑身一震，将我抱的更紧了。

也许是真的怕我寻短见，他紧张到焦虑的地步，一瞬间像是变回了那个我心爱的少年，眼里总有掩饰不住的关切，他此后每天都来看我，似乎遗忘了我是个罪臣之女，他的仇敌。

不过这样也好，他戒心低了，方便我成事。

我将毒药涂抹到匕首上，将它放在袖中藏好，最终在一次相拥中将它狠狠扎进他的背后，刀锋刺入皮肉的声音就像是庆贺解脱的乐曲，我终于带着这个人一起走了。

我要带着他回到我的家人面前，我要在重新回到我的家人中间时，让这个伪君子痛哭流涕地谢罪。

死亡不是痛苦的，解脱的时候，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