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猛地坐起,大口喘气,脑门挂满了汗珠。床头的闹钟,指针发出绿油油的夜光,一点二十五。
最近总是做同一个梦。
夜色漆黑,玉米地里,老齐深一脚浅一脚没命地跑,身体和玉米叶子急促得碰撞,发出哗哗的声音,裸露的皮肤划出道道血痕。老齐能清晰听到后面几十米紧跟着的急促的哗哗声。是朝自己来的,因为即使自己转向,对方也会跟着转向。老齐直觉如果被追上,自己的生命就会如同成熟的玉米一样被收割。
玉米地好像没有尽头,永远也跑不出来。老齐心中渐渐滋生了绝望,这绝望如同漆黑的夜色一样迅速把心戳满,将自己死死地缠裹。老齐喘不过气,肺要炸开。
每次惊醒,都像是一次死里逃生。喘息间,老齐摸索着点上一根烟,火星一闪一暗中,心情稍稍平复。该巡逻了,老齐拿起手电,起身往宿舍门外走去。
老齐是个保安。两年前来到目前的单位。
单位位于一座两层的小楼。小楼南边是一片宽阔的庄稼地,每年一季麦子和玉米。站在二楼窗边,能看到远处的树林。东边不远是一片破旧的黑乎乎的平房。北面和西边都是空旷人稀的路。小楼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点孤零零的怪异。
楼里面除了一些电脑,并没有其他值钱之物。所谓的巡逻就是楼上楼下转一趟,看看是否有水管跑水,是否有插头松懈火灾隐患。
一楼的东西两头各有楼梯通往二楼。老齐睡觉的宿舍,就在东边楼梯间临时隔断成的小屋里。虽然是临时隔断,但还是有个小窗户,朝北,窗外是几个中央空调的压缩机。视线越过压缩机,能看到一条宽阔的路,路两边零星插着几个路灯。窗户上焊着栏杆,那几根栏杆看上去很安全,虽然刚来的时候老齐总是因为它们遮挡了视线而不爽。
两年时间,老齐对这座楼里面的情况已然了如指掌。共有127张办公桌,135把椅子,84台电脑,22个灭火器。从一楼,先上13个台阶,走几步转身再继续上12个台阶,能到二楼的门口。
老齐上了二楼,从东头走到西侧楼梯,先下了12个台阶,接下来再下13个台阶就能返回到一楼,只不过是西头。
小楼笼罩在深夜中,只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灯发出绿油油的光。老齐下到西头第13台阶的时候,心里有些悸动,原因是几周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是12月13日,早上,老齐正在宿舍喝粥啃馒头,突然有女人的尖叫声从西头传来。这种情况极少发生,而且是个周日,本来应该没什么人来。老齐扔下碗,几步过来。
一个女职工紧张的站在楼梯间口。
“师傅,有只老鼠!”
她是过来加班的职工。
老齐这人话不多,点点头,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老鼠不大,灰色的,趴在那里。老齐上前赶了赶,老鼠没有动,只用两只黑色的小眼盯着他。
老齐今年四十来岁,虽然看上去已经快六十了,他几乎从来没杀过生。
但今天这情况有些不好解决,自己身为保安,连只老鼠都处理不了,尤其是在女人面前,脸上挂不住。老齐从旁边厕所拿了只拖把,那老鼠不知道是吃了药还是一心求死,仍然一动不动,老齐狠狠心,三两下就把老鼠杵死在原地。
“啊呀,好吓人啊,居然有老鼠。”女职工心有余悸地走上那13个台阶的楼梯。
老齐把老鼠用拖把拨到簸箕里,老鼠的嘴巴出了血,地上留下一块暗红的血迹。老齐心里有点咯应,但还是用拖把把血迹擦干。
倒往垃圾桶的瞬间,老齐感觉老鼠似乎没死,而是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然后消失在黑色的袋子里。
老齐有点反胃,快步到厕所,哗啦一声响,早上刚喝的半碗粥直接涌了出来。
在水管喝几口凉水漱了漱口和嗓子,往回走的时候,老齐扭头看了一眼楼梯间,心里说不出的不适。老齐几步回到宿舍。
当天半夜,老齐被西侧一阵尖锐的啸叫声惊醒。那声音像是有人用力吹一只金属管,尖锐而诡异。老齐打开手电,从宿舍出来往西头走,穿过门厅时顺手打开了大门口的灯,暖黄色的光带来一丝安全感。临近西头,啸叫声还在。原来是有个水龙头在响,不知是什么原因。老齐拧了拧水龙头的阀门,伴随着出气声喷出来一股零碎的冷水,关上,叫声停止了。老齐以前做过水暖,打着手电观察了一会。水龙头接在一个三通上,一条路连接纯水机,另一条连接在旁边的热水器上。热水器还在工作,蓝色的指示灯上,显示此刻时间为一点二十五。除非刚才热水器里少了大量的热水而需要从纯水机里往外吸水,而晚上纯水机已经关闭,所以形成一股负压,使得连接在一起的水龙头发出叫声。老齐手电仔细看了一下地面,并没发现漏水。奇怪!心里不解,大半夜的,难道另有人在这里取水?老齐不禁警觉起来,拿着手电左照右照,不自觉就来到了西头楼梯间。走到这,又想起早上那只老鼠。
一阵风从脖子后面吹过,老齐心里发凉,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只有盛放过老鼠尸体的垃圾桶立在那里。旁边躺着几个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快递纸箱。这时,手电的光突然变得忽明忽暗,老齐拍了几下,索性不亮了。老齐黑暗中杵着鞋尖挪到墙根,摸到楼梯间的开关,刚要打开,无意中瞥见朝北的小窗户是开着的,远处的路灯发出惨淡的光,照得周围灰蒙蒙的,紧挨着窗户,有个黑色的影子。老齐立马按下了开关,灯没亮。刚要骂晦气,手电突然恢复工作并发出强烈的光,老齐将灯射向窗外,黑影不见了,消失的瞬间似乎看到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应该是只猫吧,老齐擦擦脑门,这样想到。
此时睡意全无。老齐又想起那只老鼠,那双充血的眼睛怎么也挥之不去,心里一阵心烦意乱,肠胃也突然有点不适。老齐索性回去拿了纸,来到厕所,关上厕所门,蹲在了坑上。门关上的刹那,老齐似乎置身一个封闭的黑盒子里。手电开着,放在脚边,拿出一根烟点上,刚吸一口,突然听到屁股下面的幽深的水坑里有细微的响声。老齐赶忙把烟塞在嘴里,一手提着裤子起身,一手迅速拿起灯照向水坑。惨白的灯光下,一只老鼠在深坑的水里,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老齐。
老齐便意全无,撞开厕所门冲了出来,快步往宿舍走,头也不敢回,似乎一回头就会有东西追上来。
过道两侧的大绿萝,像身穿黑衣的僧侣,盯着老齐。
虽然只穿着睡衣,但老齐头上又一次泌出汗珠。
回到宿舍,把门闩上。坐在床边,喘了几口气,抽剩下的那根烟。
宿舍的门离地面有几个公分的距离,门外安全出口指示牌亮着,绿油油的光透进来,虽然微弱,但有东西靠近的话,还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第七根烟抽完的时候,老齐心情已经完全平复。咳!那么点事,自己就乱了心神!老齐自嘲到。掐灭烟头,躺下,被子拉到身上。
迷迷糊糊间,脑袋上面的楼梯上传来一些动静,“当,当—当当”,像是脚步声,转眼间就下了四个台阶。老齐猛地坐起来,脑袋差点撞到楼梯的斜背面,脚步声听得更真切了。这脚步有些奇怪,不像是人的鞋子,有点像是竹竿敲击地板。老齐在靠墙的床边藏了一根铁棍,平时几乎没用过,这会毫不犹豫的把棍子抽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十二个台阶下完了,片刻后,脚步声在十三个台阶上响起。脚步时快时慢,似乎快下几个台阶就要休息几口气,这几口气压迫的老齐大气都不敢喘。“当”,脚步终于下到了一楼,对方再走几步就能看到老齐的宿舍门。老齐心里异常紧张,死死盯着门缝的光晕,攥紧铁棍的手心已经湿了。脚步声似乎停了,等了好一会,没有其它的声音。
老齐忍不了了,打开手电,猛地一拉门,身子出来的同时把灯射向楼梯口。
没有人!
老齐用手电来回照了好几遍,鬼影子也没看到。
“见鬼!”心里咒骂。
老齐不死心,边往台阶上走,边拿着手电扫射。此刻,身边突然变得极其安静。水龙头的滴答声、下水管道里的哗啦声、天上不时路过的飞机的轰隆声,都消失了。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交错,甚至能听到呼吸时气流穿过鼻腔、气管和肺部的摩擦声。此时,整个黑夜如同一个巨大的功放,一切声音都进行了放大。马上就到二楼了,就在抬起到最后一个台阶上的脚还没落下、一次呼吸循环之后的下一次气流还没进入鼻腔的极安静间隙,老齐隐隐听到一种奇异的呢喃声,从二楼办公室传来。
老齐此时心里突然发了狠,就是鬼我也要把你揪出来,我还就不怕鬼!心中主意打定行动却也不冒失。轻轻落下最后一脚的同时他关掉了手电,似乎光也会影响自己的听力,摒住呼吸,侧耳倾听。呢喃声时有时无,似乎还带有某种音调。老齐悄悄进了门,仔细辨听声音的来源。听了一会,确定是从靠近这边门口北侧的窗边传来。老齐尽力惦着脚尖,挪向北边,呢喃声更加明显。猛地打开手电,“啊呀”!老齐惊呼一声,手电光下,有个人斜躺在椅子里,闭着眼抬着脸张着嘴,耳朵上戴着一个大耳机,声音就是从耳机发出来的,那人应该是听着歌睡着了。老齐喊了一声:干嘛呢!那人没动。老齐返回到门口,把办公室的灯打开。老齐本不想这么做,因为保安队长有时候会半夜过来巡查,如果发现半夜开着灯,老齐会遭到批评甚至扣钱,意思是公家的东西你不能随便动,包括办公室的灯,时间到了必须得关。而且本身这人不应该这时候在这出现的,单位每到夜里十一点要清人,有人滞留,那就是保安的失职了,是要罚钱的。但此刻老齐还是把灯打开了。办公室瞬间变亮了,驱散了一些紧张,虽然楼梯脚步声的阴影还在。椅子上那人终于醒了,一眼看到老齐,
“哎呀,师傅,不好意思,我本来加班呢,结果不小心给睡着了。”边擦嘴角的口水边睡眼惺忪地站起来,
“师傅帮开下大门吧,我这就走”。
老齐打开大门让他走了,又上来关掉了二楼的灯。回到宿舍抽烟。抽完一根之后,老齐平复了一下心情,来到了监控室。楼梯间那里安置了一个探头,带红外,即使不开灯,也能看个大概,不过探头只能拍到视频,录不到声音。楼梯脚步声出现的时候,老齐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三点十七分。老齐打开屏幕,将时间调整在三点十五分,画面是13个台阶的楼梯,此刻显得幽深和诡异,像是怪物的嘴,随时会出来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恐怖生物。画面灰蒙蒙的,偶尔出现雪花和跳动。老齐抽着烟,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在接近三点十八分的时候,画面上出现了异动。老齐紧张的把烟使劲夹在指头上,画面里楼梯台阶上出现一个小黑影,时而快速下两个台阶时而停下。老齐心里轻舒口气的同时,把画面暂停按了放大,模糊看到,那是一只老鼠,只是尾巴上似乎栓了个东西,原来脚步声是老鼠尾巴上的东西在作祟。老齐吐了一口烟,自嘲地笑出了声。“这玩意”!至于为什么尾巴上会栓个东西,老齐并未去想,随手又按了播放键。看着老鼠爬下了最后的台阶,然后拖着那个东西爬出了门外。
老齐掐了烟,就要关掉屏幕,突然,他死死得盯住屏幕,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就在老鼠走了之后,楼梯阴暗处出现了一个人,惦着脚往楼下走。当时,老齐一点也没听到这个人的动静。
那人裹着黑色的毯子,看不清脸,脚步很轻,朝楼下走来。老齐紧张万分,那人明显不是睡觉的那个,俩人身形差别很大。
今晚到底是要见多少鬼!
老齐冲回宿舍,拿了铁棍,见开关就打开。整个楼逐渐亮了起来。
老齐双手持棍,边快速地查看每个位子边大叫:“他吗的,谁,给我滚出来!啊!”
转了一圈没有,老齐又跑到二楼靠南的仓库,一脚把门踹开,外屋灯光的照射下,一个披着毯子的人懵圈地坐在一张行军床上。
“师傅,我是家里来人了,地方小,我就过来凑合住一夜。。。”,原来那人也是单位的职工,晚上偷偷藏在这里,想混一夜,他穿好衣服,坐在板凳上,看老齐只抽烟不吱声就先自己说到。
老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抽了一口烟。
“干嘛不先说一声?”
“说了可能就不让住了啊!”
“半夜那会下楼那是要去做啥?!”
“仓库有只老鼠,尾巴上沾了东西,我觉得好玩,跟着看看。。。”
老齐看了眼行军床旁边的大暖壶,“你什么时候打的水?”
“一点多那会渴了,才想起白天忘了打水了,就到热水器那里打了一壶。”
老齐瞥了一眼对方脚上穿的厚底棉拖鞋,似乎一切迎刃而解了,心情跟着轻松起来,看对方似乎也顺眼了很多。
“放心,我不会往上汇报的。”
“啊呀,谢谢!谢谢师傅!”对方忙不迭的感谢。
老齐下楼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即使把刚才打开的灯全都关掉,重新被黑暗包围,心里也不那么阴霾了。重重呼了一口气,倒在了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老齐买了粥和包子,胃口似乎不错,把整个包子塞到嘴巴里。刚要咬下去大嚼,老齐从桌上斜摆着的镜子里突然瞥见咬在嘴里的包子被从里面扒开一个小口,两只像是老鼠的小爪伸出来,继续往外扒那个口子。老齐来不及扭头,哇的一声,嘴里的胃里的全都吐在了桌上,呼吸急促喘不上气来。
“老齐!老齐!”外面有女人在叫他。
“啊!”老齐猛然起身,脑袋上全是汗,原来刚才是做梦,但恶心的感觉还是很强烈。
“老齐!起来没?!”
早上了,保洁来打扫卫生。
老齐脸色黄白,披上衣服,开了大门。
“哎吆,你这睡得还真死呢,叫了多少声了你就是不言语!叫不起来反正!”保洁边拿工具边絮絮叨叨。
老齐没搭话,回到宿舍,点上一根烟。吐出的烟雾似乎也跟重重的心事一样变得浑浊。
“哎!老齐!”保洁的声音从西头传来,“你看,厕所这个坑里有只死老鼠,应该是半夜来喝水淹死了,哈哈!”
老齐心里突然又莫名地轻松起来。
后来老齐再也没遇见老鼠以及跟老鼠有关的事情。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老齐的生活还算惬意,除了偶尔还会做那个玉米地的怪梦。
现在老齐晚上清人的时候认真仔细,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不能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而且,习惯夜深的时候,在二楼南边那个小仓库里抽抽烟,看看窗外夜幕下远处的树林,天上的星星,不时穿过的亮着灯的飞机以及宽阔的田地。田里的玉米一人多高了。
这天夜里,大概一点多,阴天,月亮藏在云里。老齐巡逻一圈之后,照例来到二楼仓库窗边,点上一根烟,火光一明一暗,好象夜空里飞机的巡航灯一闪一闪。
这时,突然有轻微的汽车马达声音传来。老齐紧贴窗边,看到西侧那条路驶来一辆车,没开车灯。那车一直开到玉米地头才停下熄了火。深更半夜,开车来这种地方,肯定不干什么正事,老齐身子靠后又吸了口烟,接着又盯向窗外。
车上下来一个人,带着帽子,路灯太远,看不清帽子下的模样。那人打开后备箱,拾掇一番,转过身,拽住不知道什么东西,弯下腰吃力地往外背。
这会老齐心里有点紧张。
乌云有点散开,月亮露出一个角,老齐终于看清那人背出来的是何物。老齐心脏狂跳,手有点哆嗦,那人背着的,是个人。趴背上的人,脚拖着地,看样子像是一具尸体。那人很吃力,但还是往玉米地里面走去,老齐早就死死按灭了烟头,身子藏在窗户一侧。大口喘气,不敢再看。但心里又想看。老齐不知不觉把脑袋往窗边伸出一点点,月亮又藏在了云里,看了半天,已经找不到那个人和那具尸体了。就在这时,离着大概一百多米远的电线杆那里,扑棱棱飞出几只鸟。老齐用尽全力,但好歹没有看清那边的情况。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老齐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从玉米地里回到了地头,朝停在路边的车走来,尸体不见了。那人走两步就转过身,似乎在轻轻地搓着留在地里的脚印。此时月亮突然出来了,照得地面一阵透亮,老齐心虚,慌忙把身子移到旁边,没成想,身子碰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灯唰的一下就亮了。老齐脑袋嗡的一声,腿都软了,本能地伸手把灯灭掉。
此刻,老齐浑身是汗,脚底似乎踩了棉花,跌跌撞撞跑回宿舍。对方肯定进不来,老齐心里极其慌乱地安慰自己。铁棍早已经抓在了手里。老齐似乎都能听到那人绕着这座小楼观察走动的声音。
对方一打听就能知道晚上就我一个人在。
老齐想到这,心里的任何侥幸已经完全被绝望替代。
难道这次不是在梦里吗,有人在玉米地追我,我没命地跑,这不应该是在梦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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